枕霜流无声地张开了眼睛。
他闭目假寐时眉心聚起, 一道经年累月的竖痕就清晰可见,使他眼角眉梢仿佛都因这道刻纹染上几分不可言说的苍老疲惫。然而当他睁开双眼时,此前留给人的所有印象, 都将被他阴沉狠厉的气质所覆盖。
“三倍、六倍、十二倍,就是人手再往上,你也只管随便调动。”枕霜流一字一顿道:“但半月以内,我要见到九江的消息。活要见人,死,我要见到仇人。 ”
白练凛然低头,肃声道:“是!”
枕霜流挥了挥手,意思是要他自己下去。
白练半躬着身倒退出殿内,心中却有点懊悔自己方才的口快——他若缓着些回答,未必不能将那两处界名寻个指代模糊过去。
他是九蛇中的大哥,也是最早由枕霜流的心血培育而出,正因如此,他知道主人的不少辛秘,例如玄武界主乃是枕霜流今生欲杀之而后快的最大仇敌。
至于青龙界他干脆就识趣不提名字那位……
殿中隐隐传来细碎的裂玉之声,白练借着自己已经退远的便利,大着胆子朝里看了最后一眼,只见枕霜流指缝中缓缓流下一捧翠绿玉沙,看那纯正颜色,想来应该是青龙界的情报。
……看来即便主君已死,那位在主人心里也仍算情敌。白练忙低头装瞎,在心中暗暗忖道。
————————
洛九江赴约之时,招待他的仍是那赤着一双玉足的秀美女子。
“先生很看好你呢。”她笑盈盈地同洛九江说这话,声音婉转如同莺啼。
洛九江不卑不亢道:“荣幸之极。”
他当然也不是一无所知就来赴约,来之前他总记得打听了一圈这位公仪先生的来路。
像是游苏、阴半死等人都是峰主,就是平时再深居简出,少和外峰弟子交往,名义上与诸学子还是师兄弟的关系,洛九江要探听总能淘弄出些消息来,十句里也有五六句能听。
然而这位公仪先生竟神秘地仿佛青烟捏成得一般,除了偶尔会随性在乐峰现身,给弟子上两节乐道课以外,书院里少有他的痕迹。但论其地位,却能号令长老,调动客卿,堪与青龙书院院长比肩。
据说满院上下,每一个见了他不恭恭敬敬地口称“先生”。
——这独特的身份地位听起来,倒很有几分他师父在他们家做客卿时的风范。
除此以外,这位公仪先生还另有个流言,在经过了游苏亲口证实后,它听起来很有几分恐怖意味:据说这位公仪先生千好万好,只可惜没什么徒弟缘。
但凡做过他亲传弟子的,也都全做过乐峰峰主。这位公仪先生在乐道上造诣非凡,教出几个能做峰主的人物于他来说不算什么。事情若仅止于此,也算书院中一段佳话。
然而他的亲传弟子似乎都没什么好下场。
传言里他早年收的大徒弟是个孽徒,被他亲手清理了门户,二徒弟是个多情种子,最后和魔门弟子私奔去了。三徒弟被院中派出去执行任务,不知遇上了什么意外,从此就不知所踪,四徒弟刚刚拜师就运功出错,经脉逆行走火入魔,至今还在药峰里疯着,五徒弟仍旧是个孽徒,覆了他大师兄的后尘……
用游苏的叹惋来说,这实在是天公不作美,造化偏弄人,但要洛九江来看,这简直邪了门了。
“小弟冒昧,同姐姐打听一句,不知先生为何要我过来?”
女子客气一笑,笑不露齿:“先生所思所想,岂是我们打探得了的?”顿了一顿,她似乎又觉得给人软钉子碰不好,遂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或许是先生见你资质好,想收你做徒弟吧。之前几位公子,我也有幸亲自引他们上门呢。”
洛九江:“!!!”
前五位弟子的故事或许在学子之中已经被传得跌宕起伏,有声有色,极大程度上丰富了青龙诸学子们的课余生活,但洛九江绝不想舍己为人作这第六个。
别管这担心是否太杞人忧天,要知道第四第五个弟子早年都是爱笑别人太过迷信,自己欣然拜入公仪门下的人物,至今第五个弟子坟头草高丈许,第四个弟子现在还在药峰,成天引项高歌“鹅鹅鹅”呢。
洛九江眼珠微转,和女子说话的口吻仍保持着一派和气:“那依姐姐来看,小弟和有幸拜先生为师的五位,可有什么相同之处?”
“公子们一个个都年少有为,人也生得英俊潇洒……”女子弯着笑眼奉承了几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偏转头来,恰与洛九江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洛九江保证她看懂了自己的意思,因为这女子脸上登时划过“哭笑不得”、“又来一个迷信的”、“好吧好吧早知道这样”等神情糅杂出的无奈神色,半息之后,她整理好了表情,摆出了刚刚和洛九江见面时的那副盈盈笑意,脆生生又重复了一遍:“先生都很看好你们呢。”
洛九江悟了。
—————————
女子止步于公仪先生乐舍前的一片竹林,剩下的路便都要洛九江自己走了。
夕照之下,晚风悠悠拂过竹林,一时只闻簌簌竹叶滴清露,遥来半曲抚琴声,那琴声幽静如独登白塔摘星,坦荡若松涛百里送秋风,洛九江漫步林中,原本因那传言和女子几句话而提起的心都为之一松。
他向着琴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那人着着件单薄儒衫的身影已经映入洛九江的眼帘。
洛九江站定的方向大半对着公仪先生的后背,只能看清他小半玉琢般的面孔,并着墨黑的一段眉梢。
琴音微变,由方才的悠远缥缈之意转为温和音调,絮絮悦耳低弦,如同春日里冰消雪融的千里沃土,隐隐表达着主人的欢迎之意。
洛九江心神为止所牵,不由击掌赞叹道:“善哉……”话临出口前他一咬舌尖,赞美之语就转了个弯儿偏向了一个诡异方向,“善哉,温温兮如鱼汤奶豆腐!”
“……”
那拨弦声似乎中断了一下,又被未散的余音遮掩过去。只是修为高如公仪先生这般的人物,怎么还会有无力继弦的情况?洛九江想:自然是我听错了。
琴音再转,先前初萌的惊蛰生息之意渐渐生发,眨眼间似乎就已经绿草如茵,燕衔新泥,飞禽走兽在大地上又重新有了消息,万物乘东风青木之力,尽显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祥和来。
洛九江陶然道:“妙矣,盎盎兮如青蔬蘸大酱!”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眼下的角度只能看到公仪先生一个背影,洛九江还是觉得公仪先生正缓缓露出一个意味复杂的微笑。
但他在长辈面前哪里敢随意放出神识,又没生成一双能够透视的贼眼,这自然是他随便得来的错觉了。
乐声由高昂转为跌宕,几乎让人错以为直视了一轮夏日骄阳,此时大江自由奔涌,百川入海,茂林葱葱,空气都是暖的,热的,人心更是蒸然似火,情谊已然滚烫火热。
洛九江按住心口,似有所感道:“大美,烈烈兮如鲜香毛血旺!”
琴音一下子由盛转衰,直接从夏日的热烈奔放转为冬日的严寒料峭,完全省去了秋天的肃杀萧瑟之气,似乎是打算早弹完早好,早结束早完。
然而往日里最会随机应变,借坡下驴的洛九江此时却好像没长眼睛、没长耳朵、同时也没长脑子一般,仍饱含着深情将最后一句话说全:“摧我心肝乎!凄凄兮若苦瓜鱼腥草!”
公仪先生的身影合着琴一起动了动,彻底留给了洛九江一袭清癯背影,像是再也不想理他了。
第100章 错认
洛九江站定等了一会儿,见公仪先生连身也不转, 便试探道:“先生似乎有所体悟, 小子不便打扰, 就先退下了?”
“回来。”这下子公仪先生总算转过身来,上次在湖面上见他时, 这位先生满面笑意,人又生得风流儒雅,浑身上下宛如发光一般, 除了爱给人扣锅外再挑不出别的不是。然而现在他脸上俱是好气好笑的神色, 看起来倒让洛九江感觉亲切了。
两人对视片刻, 公仪竹终究再绷不住眼角一点怒意,他一边摇头一边笑道:“凭你师父那般的性情, 竟能养出你这样的徒弟, 实在算是奇事一件了——进屋来吧。”
他也真不愧是能调教出五位乐峰峰主的人物, 不但琴音是洛九江从未听过的动听, 连简单拉句家常的悦耳程度也异于常人。
他发音断句习惯皆与众不同,听着却绝不至于让人觉得不适或别扭。其中音调起伏, 合辙押韵, 给人带来一种极为纯粹的音律之美, 一句话中轻重发音错落不一, 听来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 使洛九江连魂魄都为之一荡。
他话音落定的第三弹指,洛九江才从那种单纯的美妙声韵中回过神来,恍惚着理解起对方话里的意思。
公仪先生似乎已经很习惯这种情况, 他悠然抱起自己爱琴,也不催促洛九江,只含着笑在一旁看他。
洛九江脑子晃悠了好一会儿,才腾出足以领会公仪话中意思的空间。在把这句话的含义翻译过来以后,洛九江第一时间就目光炯炯盯住了公仪竹。
公仪先生哈哈一笑,曼声吟道:“大善,沸沸兮如泼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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