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龙感怀 (冒雪行疆)

狐二在那海坡上停了许久，找了一块略平的地方坐了下去。贸然去黑龙的住所极为不妥，在不知道是不是他门口的地方呆上半晌，就不算什么了——更何况，他还隐着身呢！
狐二坐了许久，手边海葵来来回回换了几十个，有的不明所以地碰到了他，还本能地吐了点毒液出来。可叹那毒液对狐二来说，还不如粘在手上的墨汁难除。
龙王说的对，有计可施确是幸福之事。有时他也会羡慕小妖怪，或未开神志的动物，他们可以认命，可以耍心计，那些对他们有用的伎俩，对他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就像今日，他能将龙母元丹捏碎，也能将龙王血液封印起来，但那并没有任何用处。龙王和蒙尘不会再回来，那天上的假日头仍光明正大地烹煮着妖界每一个人。
很想和黑龙聊聊。从收到逆鳞的那日起，便想和他聊聊。虽然没什么公事可谈，私事也伤感到不欲言语，但还是想说上几句话。
也许，不是想说些什么，单见个面亦可。
狐二叹了口气，身边新来的海葵竟由橙转青紫，小步挪开了。
“带毒的水货为何怕我一条毛物？”
狐二伸手推了推它触手，想将它抓回来玩一会儿，却见平静海流震荡几许，有一人从海流中迈步而出。黑龙黑发黑眸穿着鸦黑色的衣服，只白玉腰带一点亮色，不若如此，便是个人间夜行盗的打扮。
这山坡竟真是他门口，狐二眯眼细细看他，虽不知他回来做什么，能见一面也算没白白听龙母絮叨那许久。
黑龙站在坡底半晌，坚定地向着狐二这边走了过来。狐二挪了挪身体，心中有些不自在，本命剑便催命一般蜂鸣起来。
“狐兄？”黑龙仿佛极不相信。
看不见，看不见。狐二默念了两句，又心道，也听不见，听不见。
“我可是在梦境中？”
黑龙正在他身旁俯身看他，那痴龙黑眸闪闪，脾气好得不像话，定然不是龙母所生了。
“龙兄的梦境中，我便是这样傻坐着的么？”狐二撤了隐身术法，仰头对他笑笑。
“当然不是……”黑龙说了半句，许是发现狐二诈他，微微偏头笑了起来。
今日他并未带金冠，也未着锦袍，是个萧煞扮相，却还是挂着那般笑容，初初看着像是傻笑，细细品来却是个纵容的微笑。
在这布满毒物的地方坐了许久，谁又不是个傻子呢？






第27章 藏心事（一）

黑龙伸手将他拉起来，顺便将他手上的海葵毒液拂了去。
狐二将本命剑塞进乾坤袋中，笑着问他：“你不是闭关修炼，怎么忽然回来了？”
“我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回来处理些公务，几个时辰便走了。”黑龙向他走得更近了些，关切道，“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紧要事情？为何不敲击信物？绿芜为何不请你入内休息？”
“你要我先回答哪一件？我没什么大事，只是路过这片风景觉得不错，驻足片刻而已，未想过竟是龙兄住所。”
黑龙微微点头，狐二暗舒一口气。人他已经看到，这话也半真半假，不会马上被拆穿，此行可以了。
“如此便告辞了。”
“不如进来坐坐。”
拜别与相邀，两人同时说完，又同时笑了。黑龙摇了摇头，柔声道：“若不急这一时半刻，便来坐坐。”
“好。”狐二对黑龙点点头。
两扇黑檀木门无声息地对开，黑龙拉起狐二右手，侧头对他笑笑。
“龙王住所也要牵着手才进得？”狐二低头看看。
“便当如此。”
木门悄然闭合，一片黑暗中，黑龙拉着狐二的手一动未动。狐二本命剑在乾坤袋里东蹿西跑，并不比呆在袖中安静。
“你可有什么心事？”狐二轻声问。
“没有。”黑龙沉声答：“只是太累了。”
“也许是我手太沉的关系。”
狐二笑着抽手，却被黑龙攥得更紧。黑龙拇指划了划他手腕内侧，轻声道：“我还未感谢你不计前嫌，送我礼物。”
“与逆鳞相比，只是些不值钱的回礼，若你不喜欢，我还有他物可供你挑选。”
“我很喜欢，”黑龙低头凑到他耳旁，“你疼不疼？”
狐二耳如火燎，忙摇了摇头：“拔些毛发而已，怎谈得到疼？你若喜欢，待它们生长一阵，我再做一套送你。”
“谢狐兄慷慨。”
“你呢？”狐二轻声问他，“自己拔逆鳞，更不舒服吧？”
“没有，你愿意收，我很开心。”
黑龙离狐二极近，他隐约嗅到一些冰冷味道，下意识伸手摸他脉门，却被黑龙反手按住了。狐二再捉，黑龙单手将他两只手腕一起扣住了。
“这是为何？”狐二笑着抬了抬手。
“担忧你拱手告辞，想多留狐兄呆上一阵。”
“我还是觉得你有些心事。”狐二对他道。
“是有一些。”黑龙松开他的手，将冰凉手掌贴在他脸侧，极轻地道：“若有一日和狐兄说起，还请不要嫌弃。”
狐二在他掌中点了点头，黑龙轻笑一声，将手上探，擦亮了一颗夜明珠。
和大门相接的步廊并不长，两侧墙壁皆挂了水墨字画，有的能看出是黑龙字迹，有些佳作却看不出是何人所作。狐二一一驻足看了，对黑龙道：“妖界中竟也有和龙兄书法一较之人。”
“都是些人间字迹，大多是之前的龙王们留下的，父王捡我喜欢的都送给了我。”
“难怪你字迹颇佳，原来是因常临习前人风骨。”
“狐兄喜欢，便送给你。”
狐二摇了摇头：“挂在我那里，怕极快便风干了，不如你这海中结界护得宝物。”
“若狐兄喜欢，可随时来看。”
狐二跟在黑龙身后半步，边走边看，黑龙这寝殿颇为别致，竟全是由木所制，地面似石，细细看来也是铁木抛磨所成。
“这些未开的房间里，都是些人间字画，狐兄若喜欢，可常来赏玩。”
“与晶莹剔透的玉石龙宫相比，龙兄这殿确实别致难得。”
“上古时，有位仙人亲手制了卷殿，皆由木制，似有灵智。我小时候极喜欢，父王离世前便为我做了这檀木寝殿，我成年后便将它搬来了这里。”
“我如今只庆幸未带你去见我那寒洞。”
“我却只盼着哪日能去一次。”
狐二瞧了瞧黑龙背影，这人何止是有心事，那心事怕是下一刻便要离体成精了。一直在前面带路的黑龙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狐二越过他向前看看，两人已到步廊尽头，檀木条桌上摆了一尊龙王玉像，玉像神态与梦境中所见的戎装龙王极为相似，手中的金黄龙息如烛燃燃。
“父王，我回来了。”
“见过龙王。”狐二也对玉像行礼。
“他离世未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只有这一捧龙息，想来是愿陪我长些。”
黑龙语气柔和许多，已不是幻境中对龙王诸多埋怨样子，想来这半月也想通了不少。狐二转头看着他道：“你能如此想便好，无论如何，他总是惦记你的。”
“做父亲的，总是有诸多无奈，我已不怨他了。”黑龙对狐二道，“请狐兄去我书房坐坐。”
“好。”
狐二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观黑龙这面相，若黑龙说请他去他房中坐坐，怕他也要硬着头皮去一趟。说来也是奇怪，缉妖时各处险恶处也去过，龙王幻境也走得，但提起黑龙卧房，仍觉寒毛四立。
狐二跟着黑龙慢走，廊底向右拐便是个半敞开的小厅，正中摆着一张暗色书案，铺着几层宣纸，旁边坠着的海星灯极有趣味。
“我却忘了，这厅中只有一张椅子。”黑龙笑着摇头，“不若……”
“无妨。”狐二忙将自己椅子从乾坤袋中抖落出来，快速坐了下去。
“我却忘了，狐兄还有这等准备。”黑龙站在他旁边低头打量了一番，“上次在封印之地，也是这把椅子。”
“不仅能歇脚，还能增强气势，”狐二对他笑笑，“救急必备。”
黑龙将自己的椅子拉出来，坐在狐二对面，对他道：“狐兄今日入海是为何事？陆上诸事繁忙，游玩至此怕有些说不过去。”
“说来也无趣，令堂仍想见龙王一次，将狐六诓来海中，我才来走一趟。”
“你已信我？”黑龙涩声问。
“信你，”狐二轻声对他道，“即便是你做的也无妨，我再给你次机会，你改了即可。”
黑龙瞧他一会儿，也轻声道：“我本想说不需那机会，却也想若我做错了什么，你能原谅我一次。”
“你这般伤感又吞吞吐吐，我却不知该如何和你讲令堂之事了。”
“你怎么说，说什么，我都能听得进。”
“那我便直说了，”狐二对他道，“你知龙夫人依靠龙血修行么？”
黑龙皱眉摇了摇头：“除了幻境所见那一次，如今却是不知。”
“那日你我争辩，她散了修为后，大量饮用龙王血液，失了神智，将自己和龙王身份混淆了。我已将她送回龙宫，眼下该歇下了。”
“她可是走火入魔了？”
“正是，”狐二对黑龙道，“令堂元丹，将来还需你仔细调养。”
“她可与你说了些什么？”黑龙问。
“说了什么都不作数，若她近日对你冷淡，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我之前问她，她什么都不说……”黑龙坚持问：“她对你说了什么吗？”
“她先说你并非她亲生子，又说你是她与蒙尘之子。左右都是不可信的话，你万万不要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