愆那盯着颜非的眼神那样冰冷, 沉沉的死寂后面却弥漫着无尽的纠结和失望, “从今以后,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徒弟!”
颜非的身体似乎抖了一下, 却没有再说什么。一层死寂般的颓然弥漫在他身上, 平日里缭绕在眉目间的汤汤魅色也变作苍白。两个人遥遥相对着,沉默着, 明明互相都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此时却无话可说。
愆那将斩业剑插回身体中, 用手轻轻按着额头两侧,想要缓解那几乎要冲破脑仁的头疼。他深深呼吸, 令自己冷静下来。
不论如何,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离开这个奇怪的陷阱。
他蹲下身去查看那地上篆刻出的字符,可是偏偏无法静下心来, 思绪如一团乱麻,什么都看不进去。他烦躁地闭上眼睛, 默念长生术中可以用来凝神静气的口诀,
愆那想要逃, 可是却偏偏和这个小畜生困在这里,哪也去不了。
念了几遍, 总算稍稍定下心来。愆那仔细端详着那些字符。他从诞生在血池中到如今也不过一千五百岁,像这样古老的阿鼻地狱文字根本难以识别。他费尽心思也只认出了一部分断断续续的词句,依稀是说一种叫做婴蛊的鬼。这种鬼与别的鬼不同,不是从血池中诞生的,而是用人的命魂和鬼的身体养出来的。
愆那在地狱中活了这么久,从未听说过婴魃这种鬼。地狱中所有鬼都是血池中诞生的,若是生在血池之外的鬼卵便会立刻被过高或过冷的气温杀死,根本不可能孵化。然而他看着那些鬼尸巨大的肚子,还有那些虽然肚子瘪了但下|体仿佛被什么东西撑开撕裂过的尸体,隐约有了猜测。
难道这些尸体,就是用来养婴蛊的?
却在此时,他注意到颜非附近的一具刀劳鬼的尸体有异状。那鼓起来的肚子似乎正在不断蠕动着,已经被撑得很薄的肚皮此时更是如一层粘膜一般,隐约可见里面某种黑色的东西在不断扭动挣扎,似乎想要脱出禁锢一般。那具尸体也因此仿佛忽然有了生命,痉挛一般颤抖起来。
“小心!”愆那冲过去一把将颜非拽开。他们刚刚退开几步,便听到噗嗤几声血肉被撕裂的声响。那手脚都被砍掉了的刀劳鬼下|体不断涌出某些黑色的肉块和浓稠的大约是残血的黑水。令人作呕的恶臭扑面而至,逼得愆那用手臂掩住了口鼻。
就在那腐败的身体中,有一个东西蠕动着、扭摆着、一点一点爬了出来。猛地一看,那似乎是一个全身都是内脏尸块的人类婴孩,但马上就会发现种种的诡异和不对劲。那婴孩的身体如一团泥巴,太软了。他爬行的姿态不像是人类,倒像是蛞蝓一样整个身体贴在地上蠕动向前。它的四肢关节都扭向了错误的方向,似乎随时都会缩回身体中去。它的头的形状也颤颤巍巍的,完全没有固定住,如果冻一般。
它身上挂着一截那刀劳鬼的肠子,无声无息地爬了几尺,忽然间整个脑袋用不可能的姿势翻转了过来,倒着看向愆那与颜非。那鼓鼓囊囊的眼睛倏然睁开,里面却不是眼珠,而是一簇簇不断蠕动的触手。它没有哭,而是不停转动着脑袋,似乎正用那些触手好奇地“看”着他们。
愆那咽了口唾液,不确定这东西是敌是友。他稍稍挡在颜非身前,往前走了一步,蹲下身来盯着那婴蛊,心里盘算着是否要一剑结果了它。但若它就和普通的鬼和人类一样,初生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倒也没必要赶尽杀绝。
然而就在此时,那婴儿忽然大大地张开口,用一种不和比例的方式不停长大,从那黑洞一般的喉咙中,发出一串尖锐到几乎刺穿耳膜的啼哭。
这啼哭仿若寂静空间中一道惊天的闪电,骤然间就响彻了整个寂静的空间。愆那皱起眉头,虽说婴孩啼哭是正常的,但看到这么个东西用这么扭曲的方式啼哭也实在不是什么好看的景象,只怕若是年轻一点的鬼看了都要做噩梦。此时他听到身后的颜非说,“这是……婴蛊?”
愆那一愣,微微侧头问,“你怎么知道?”
“扶灯记上写过这东西……”颜非的声音似乎有些紧张,“师父,快点杀了它!”
“扶灯记?!你怎么会知道扶灯记?!”愆那不敢置信地回头。那黑绳地狱的禁书连他都没看过,这小子又是什么时候……
颜非骤然一挥袖,一只小小的只有巴掌那么大的伞滑入他掌心。他一甩手,那伞以惊人的速度变大,上面素底红花,扭曲的彼岸花瓣似乎在不断变换扭曲。颜非飒然将伞张开,那伞的边缘极为锋利,每一支伞骨都如尖锐的刀子一般突出,他冲向那婴蛊,高高举起手中红伞向下一砍。那伞的边缘利落地切断了婴蛊那软趴趴的头颅,哭声也戛然而止。
从断裂的脖子中黑色的血液喷涌而出,散发着酸液腐蚀的热气,所过之处的尸体也都如同被烧灼一般嘶嘶冒烟。无数小白虫也争相从那断颈和断头中涌出,四散钻入其它的尸体之中。
颜非手中的渡厄伞也沾上了那血迹,好在那伞本身沾水不湿,也不怕刀斧水火的淹煎,所以颜非在手中转了几下那些黑血便被甩了出去。然而颜非面上的表情极是不妥,仍旧戒备地盯着那婴尸。
却见那婴蛊尸体扭动了一下,忽然间,从那没了头颅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快速生长。惨白的颜色如吹了气一般迅速变大,竟又隐约是个人头的样子。只是这一次的头上连眼睛鼻子的地方都不太对了,眼睛一只长在额头上,另一只却跑到了左脸颊上,鼻子也像是随便拼接上了一般。而那张畸形的嘴,却似乎扭曲成了一个邪恶的微笑。
即便地狱中的鬼生命力极强,也从未见过有被砍了头还能重新长出来的……
然而更加骇人的事情发生了,那断掉的头也在地上滚动起来,断颈的地方有不少白色的纤维一般的东西迅速扭曲缠绕到一起,隐约形成了脊柱的形状……
愆那立刻举剑砍了过去,一剑还不够,他将那脑袋削成了一滩肉泥,只怕剁得比包子的肉馅还要细。然而就算如此,那摊肉泥中也立刻就生出了不少类似的白色细丝,开始迅速相互编织缠绕。
“果然不行……”颜非拉住他的手腕,道,“看来就算是青红无常的法器也没办法杀死它们,越杀反而会越多!”
愆那骇然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东西不是鬼也不是人,是被炼出来的邪物。可是……他们为什么要……”
话还未说完,忽然听到另外一声类似的婴啼,从原本寂静的黑暗中传来。一霎那,愆那背后的鳞片全都竖了起来。
紧接着又是一声。声声婴啼从四面八方传来,已经辨不清方向和数量,回声又将之无限放大,一时竟轰隆隆如魔音穿耳,令人头脑中都在隐隐作痛。那些哭声显然在迅速逼近,如即将倾覆而下的海啸,弥漫在四周那些高大狰狞的百鬼雕像之间,愈发令人恐惧。
很快,愆那便看到距离他们很近的铁爪鬼的肩膀上,蹲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隐约是一个抱着膝盖的小孩的样子。然后,又有第二个“小孩”出现在那雕像的头顶上。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几乎是片刻的功夫,周围雕塑的身上便密密麻麻蹲满了婴孩。它们长着一双双位置错误,且拥挤着触手的眼睛团团将愆那和颜非包围,空气中弥漫着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饥饿和恶意。
看来,这都是被地上那被愆那和颜非“斩杀”了的婴蛊叫来的。
愆那冷声问,“这东西吃鬼么?”
颜非道,“什么都吃。它们的生命力超过六道之中任何一道,胃口也超过任何一道。”
此时地上那长出新头的婴蛊已经对着他们裂开嘴,露出完全不属于婴孩的数层蔓延到喉咙深处的尖锐獠牙。它嘶叫一声便冲着离它较近的颜非扑过去。颜非举起渡厄伞来挡,但那东西的速度出奇地块,下一瞬竟然顺着伞面爬到边缘一下子就跳到了颜非身上。那软趴趴的身体遍布粘液,如蛇一般缠住了颜非,张开嘴便向着颜非的脖子咬了下去,然后便如水蛭一般吸附住。颜非顿时感到一股烧灼的剧痛在脖子上炸开,不仅惨呼一声,却无论如何都甩不掉那又粘又滑的东西。
忽然间脖子上一股大力,那婴蛊被硬生生扯了下来,带下来脖子上一大片皮肤,顿时血流如注。愆那一把将那婴蛊甩到附近的石像腿上,将那软趴趴的东西摔得四分五裂。然后便慌忙冲过来,用手死死按住颜非的脖子,同时另一只手疾点附近的穴位稍稍减缓血液流势,眼睛里面全都是来不及掩饰的担忧。
颜非见他如此,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师父……到底还是关心他的……
只是这关心,是否只是习惯呢?
以寻香鬼的体质,这伤虽然看着吓人,但还不至于伤害到性命。愆那一把撕下一块干幔上的布料用来堵住颜非的血液,一面环视着四周,低声问,“你还能说话么?”
“能……”
“扶灯记里这东西有没有什么降服的办法?”
“它们只怕天庭的火。”
天庭的火……这会儿上哪去找天庭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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