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阳子翻了个白眼道,“在你心中你师父是连随便一个红无常都打不过的人么?”
颜非越想越觉得不对,“师父我知道你厉害,可你再厉害也干不过天庭法宝啊。她手里可是有钵昙摩花的!而且你之前不愿意让黑白无常知道,是因为不信任他们吗?他们会不会已经对酆都说了你让我用渡厄伞的事?那你不是会被关进那个青莲地狱?不行啊师父这太冒险了!”
颜非说得愈发急切,到最后已经猛然停住脚步一把拉住檀阳子的手臂,急得满头大汗。
由于两人身上的共情术此刻还未解开,颜非心中那种悬在深渊之上充斥着种种焦虑恐慌的混乱感情也影响着他,这样生动强烈的情感,檀阳子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他稳住被颜非牵引的情绪,眉目间却柔和了许多。
能有一个人如此担心自己,真是一件令人胸中温暖的事。他于是摸了摸颜非的头,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别怕,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而且回地狱一趟也能让我好好治疗一下手臂上的伤,留在人间只怕这伤反倒要更严重了。若是我一日之中没能回来,你就把库玛摩罗的事告诉达撒摩罗,让他去调更多红无常来。”
颜非心中的忧虑仍然未解,檀阳子一路上都能感觉到他内心的翻腾。忽然看到路边有卖各式饧糖的,檀阳子便快步走过去,买了一包琥珀饧递给颜非。颜非见了,笑得有些无奈,“师父,你怎么还用这些哄小孩的东西来哄我?”
檀阳子眉头一挑,“你这小畜生,师父特意来哄你开心,你还要挑三拣四?”
“不敢不敢。”颜非捻起一颗晶莹的松脂色糖果放到嘴里,清冽甘甜的香味幽幽弥散在唇齿间,淡淡的幸福感稍稍压下了心头的焦虑。檀阳子见他脸颊因为含着糖鼓了起来,十分可爱的样子,又伸手揉了揉他的头,“看好师父的身体。”
“知道了……”
“渡厄伞我还是先留给你防身用。但是没有我在,你不要擅自使用托梦术。”
“哦……”
檀阳子又细细叮嘱了一番,说完的时候两人也到了达撒摩罗的院子。一进去就听达撒摩罗说他已经暂且将那陈旭江送出了城,去临近的一个小镇子里避一避,又问这一夜他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在家好好疗伤。
檀阳子手臂上的伤口早就在与黑白无常对峙时又开裂溃烂了不少,但是他用青衣的袖子遮着,也看不到。他告诉达撒摩罗他要先回一趟地狱疗伤,一日就回来。达撒摩罗几次三番问他到底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他却都一一搪塞了过去。
檀阳子和颜非回到他们二人居住的东厢房里,反锁上门。檀阳子首先祭起斩业剑,念动口诀,那宝剑上青光大盛,轮转间便切断了拴在两人七魄之上的共情术。而后他将斩业剑抱在怀里,工工整整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的额头上浮现起一片淡青色光芒,心跳的速度越来越缓慢,终于完全停止了跳动。那面上的血色也在一点点散去,剩下一片死寂的青白。
颜非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师父留下的身体。他伸出有些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檀阳子的脸颊,用拇指摩挲着那一点点失去血色的嘴唇,又悄悄向下,描摹过那脖颈上突出的喉结,感受着残留下来的温度。
颜非咽了口唾液,望着那檀阳子被他稍稍弄松散了一点的领口露出的深邃锁骨,有一种想要咬上去的冲动……他用力闭上眼睛,收敛心神,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升起这些旖思乱绪的时候。师父这一次回地府,太过冒险了,他没有办法放心。
得想个办法。
……………………………………………………
离开了人的身体的一霎那,首先是感觉轻飘飘的,四周的空气迅速变冷,光线也染上了清冷的色彩。这里是中阴界,他仍然能看到颜非,看到周围的房间。只不过这里的房间墙壁上到处都是黏糊糊的霉渍,地面上布满青苔,床帐也烂成了布条。不过大概是由于此地乃是青红无常的居处,倒是没看到什么业虫和小鬼的痕迹。
咦?颜非那个臭小子干什么呢?干嘛摸他的脸?
难不成是想趁着他离开躯壳的时候在他脸上画乌龟恶作剧?
檀阳子还来不及怀疑更多,便感觉到来自地狱的业力已经开始拉扯他了。他便顺从着这力道,骤然间像是跌入了万丈深渊一般。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下坠感,自如地张开手臂,荼白长发如翅膀般飞散在空中。堕落的尽头是一片蔓延至天地边际的血海,里面汩汩涌动着浓稠的血色粘液,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酸之气,将那天空中原本暗黄色的瘴气也染成霓裳般绚烂的色彩。
这里便是血池,地狱的所有鬼都是在这里出生的。地狱中的鬼会把卵产在联通着每一个地狱的血河之中,那些河流便会将卵带来这片血海。无数蛙卵一般的半透明球体相互推挤碰撞,中间隐约可见大大小小的黑色斑点,那便是数以万计的恶鬼的胚胎。
当鬼卵即将孵化的时候,会漂浮到血海的最表层。婴儿破膜而出的霎那,那些不断盘旋在血池上空的姑获鸟便会俯冲过来。姑获鸟俗称产女,青白细瘦的女性身体,只在腰间缠着一块布满血迹的布,包裹着暗褐色的鸟腿,隐约可见那,头颅上没有头发,只有一片片交叠的半圆形鸟羽,大大张着一双双没有虹膜的白色眼珠,里面流出来的泪都是血的颜色。她们是冤死的产妇化成的厉鬼,有些是因为丈夫在难产的时刻选择保儿子而放弃她们而死,有些被丈夫或亲人利用生育的机会害死,还有些是因为被争宠嫉妒的其他妻妾下药而母子双亡。生育是女人最脆弱的时刻,而她们最信任的人却背叛了她们,有着太多的怨恨她们无法转生成人,便不停地在这地狱里唱着怨恨的悲歌,等待着向她们的仇人复仇的机会。
这些姑获鸟会抓起她们能找到的鬼婴,飞回自己的巢穴,将那兀自啼哭不休的丑陋鬼婴肢|解分食。死去的鬼婴的命魂在轮回里走一遭会再次回到这片血海中来,然后再被吃掉,周而复始,无有尽头。有时候鬼鸟们的食物太多了吃不掉,婴儿便可以侥幸捡得一条性命,如同宠物一样被那些鬼鸟饲养一段时间。等到长大了鬼鸟便不再想要吃他们了,便会放他们离去。另一些自始至终没有被鬼鸟吃掉的鬼婴会随波逐流,有一些饿死了,尸体腐烂变成养分去滋养其他的鬼卵,有些靠着本能吞啖其他的归鸾活了下来,直到被潮水冲上岸去。
檀阳子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了,但是每一次从人间回到地狱,总要在这血海中再走一次,那种腥臭酸腐的味道已经深深印刻在记忆里。轰然一声,他整个人被那种湿热粘腻的液体包围了。无数湿软的卵推挤着他的皮肤,之前受伤的手臂在这种液体中迅速愈合,新的淡青色的肉长出来,只留下一小片淡淡的痕迹。
血的海面猛然破开,檀阳子全身浴血,用手缓缓撩开面上的头发。一丝血色从他眼角滑下,另那张原本就邪气逼人的脸愈发森然。他游了一段距离,脚便触到了池底,于是便一点点走上岸来。
那些蹲守在岸边的巨大刀锋状黑石上的姑获鸟被他的动静惊扰,发出了凄厉尖锐的鸣叫,纷纷呼扇着巨大的翅膀飞到天上,宛如烟雾一般掠过海面。
地狱里的空气弥漫着呛人的硫磺气味,若是正常人类吸一口便会立刻中毒而死。这里的气温也比人间高出数倍,大地被炙烤着纷纷开裂,方圆数里看不到植物,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糜虫坑。檀阳子站到一块最大的黑石上,望着远处那横贯天际的如同利齿般伫立的铁围山。
八大地狱便由许许多多那种犬牙形状通体漆黑坚硬如铁的巨山分隔开来,但这些山中间已经被鬼打出了不少通道,所以这些屏障已经是名存实亡。但除了一座——便是他望着的那座大铁围山。
那座铁围山只有青红无常能够翻过,寻常鬼只会撞上结界,撞得粉身碎骨。因为那座山之后便是六道轮回的中心——酆都。一般人或鬼要去酆都唯一的方法就是死去,走过黄泉路。但是青红无常则可以驾驭着各自的斩业剑渡厄伞翻过这座山去,算是一条捷径。
那斩业剑此刻就插在檀阳子背后被层层鳞片覆盖的皮肤里,从剑柄上延伸出不少紫红色血管,连接着他脊柱上的几处大穴。他伸手将那剑一点点拔出,剑身上沾满了他的血液。熟悉的痛感令他稍稍咧了咧嘴,而后将剑祭起在空中,足下点地,便踩在了剑上。瞬间他化作一道青芒,飒踏如流星般横扫过整片荒原。那些在荒原上蠕动的巨大糜虫吓得纷纷逃窜,有躲闪不及的被他的剑气伤到,巨大肥硕的身体中喷出许多乳白色的汁液来,很多在糜虫坑附近爬着的小鬼便纷纷冲上来抢食。
檀阳子尽量避开了那些蠢笨的庞然大物,瞬间就冲到了大铁围山前。高耸入云的巨山周身由铁铸就,披挂着不少厚重的锈迹。山的根部通红滚烫,有熔岩从中涌出,而顶部却又极其寒冷,皮肤若是不小心碰到铁上便会被粘住,再一扯便是皮开肉绽。除此之外那些尖锐的岩石由于都是由生了锈的铁铸成的,就和比较迟钝的刀子一样,攀爬的过程中若是不小心弄破了,锈中的毒素便会迅速蔓延至全身,另鬼周身溃烂瓦解而死。这就是为何这座铁围山不可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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