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城门外白骨累累,恶臭熏天,就连秃鹫乌鸦都不想过来吃。
别人问他那该怎么办,那人哈哈一笑,往墙根下一趟,吼道,“等死吧!!!等死吧!!!贱命一条!!!不值钱啊!!!老天爷也不管啊!!!”
六儿当时也看到了那人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模样,一大块黑斑在衣领间隐约可见。
当时村里已经有人得了瘟疫,就算村民们立刻就将患了瘟疫的人锁死在他们的房间里,这可怕的疾病还是能找到机会从各个角落缝隙钻入人的身体。
六儿也想过要逃,但是她男人不愿意丢下这三间茅屋,不愿意丢下他那片从爷爷辈传下来的田,她也不太相信事情会坏到那种地步。后来等到他们想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一个月,短短一个月,她从一个家庭完满的女人变成了孤儿寡母。最开始是她小姨子,然后是小姨子的两个孩子,然后是婆婆,之后是公公。同时邻村她的娘家也来了封信,说她自己的爹娘也已经染病过世,但叫她不必去奔丧,已经下葬了。她至少所谓的下葬是什么样子,一堆腐烂的尸体被堆在一起,脚戳着脸,谁也看不出来是谁,或掩埋或焚烧,没有任何安详可言。
最后是她的男人。在她心中,他一直都是那样顶天立地,仿佛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没有会令他害怕的事。可是最后的那几个时辰,他怕得瑟瑟发抖,一遍遍问她死了以后会去哪,一遍遍哭着说他不想死。他烧得头脑昏聩,口齿不清,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孩子,最后死在她怀里的时候,还在问她他娘在哪。
他男人走了以后,她也开始发热的时候,便隐约知道她的大限也不远了。村子附近方圆百里的所有田地都干到结了块,山上零星的野果早就被饥饿的山民摘了个精光,连麻雀乌鸦都被吃了个干净。她已经有三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连水都没怎么喝。井里打出来的水也如浑浊的泥浆一般,泛着一股子死人的恶臭。她已经记不清楚干净井水的味道了,恍惚小时候那井水清冽甘甜,喝下去唇齿留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长大后井水便一天比一天浑浊,最初她记得她母亲还用石头和细沙来过滤一遍,将水烧开了喝。可是近几年这水越来越浑越来越臭,滤过也仍旧发黄,只是人们渐渐也习惯了那种牙碜腥苦的味道,便也不再管是否干净了。
可是越是喝那些污水,人们的身体就越差。没人知道这场瘟疫的源头究竟是老鼠、是水、还是饥饿。
没有了她,她女儿也活不下去,与其将她一个人留在这苦难的世间独自挣扎,倒不如娘俩一起去。她紧紧抱着她的孩子,渐渐觉得头昏眼花,五内如焚。瘟疫迅速侵蚀她的神智,恍惚间她眼中的世界开始扭曲变形,不论是空气里还是墙壁上到处都覆盖着厚厚的霉菌,无数足有手臂和人腿粗细的柔软巨型肉虫缠结在一起,到处都是衰败的味道,就连她怀中的婴孩也变成了某种软趴趴生满触须的丑陋东西。而她自己的手也同样变了样子,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粘膜,五指也粘连在一起。
这种幻觉时有时无,用力眨一眨眼睛一切又变成了正常的样子。她因此愈发惊惧,不知道死了之后到底会往哪里去。她自问一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但也并非与人毫无怨怼,毕竟人生在世,谁会没有一两个讨厌的敌人呢?更何况她也不曾虔诚地去庙观里参拜过,会不会老天爷也会觉得她不够好,只配来世投胎到三恶道中去?她会不会变成猪,生来就等着被人宰杀?会不会变成牛,一世呕心沥血直至力竭而死?会不会投生成恶鬼,在刀山油锅中死生不得?
在这种从四面八方的虚空袭来的恐惧中,她渐渐沉入梦境深处。
梦里,她的家又变回了之前的样子,刚刚铺过的茅草屋顶,新粉刷过的墙壁,窗明几净,炭火上还煎着一壶热茶。
她低头去看,她的女儿好好地睡在她的怀中。她的身体也十分舒畅轻盈,那种如跗骨之蛆的饥饿感竟一点也不见了。遥遥地,她甚至听到了熟悉的口哨声,以往她的丈夫从田里回来的时候,总是喜欢吹着那小调,用不了多久便能听到柴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的心中充满了希望和狂喜的热度,拉开房门。
门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红色花海。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花,花瓣弯曲,凄艳如血。天空则是一种透着回忆味道的澄黄颜色,飘渺着如轻纱般的晚霞。
她一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象,睁大了质朴而天真的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一种温柔的、奇妙的感觉悄然弥漫在她的胸口,仿佛是小时候在慈母膝下承欢时那种充满了安全感的幸福。
不只是从何处,仿佛是从空气中析出一道修长的红色身影。虽然离得还有一段距离,但不知为何那红色身影像是在无声地召唤她,令她内心充满了向往。她疾步向前,奔向那仿若久别重逢般的红色身影,却在看清那人的面貌之时不由得停下脚步。
那是一个看上去似乎十分年轻,却又似乎万分古老的男子,黑夜般的长发,冷玉般的面容,一双有情还似无情勾魂摄魄的凤目。他的身上似乎能散发出淡淡的光明来,使得这周围令人窒息的美景都成为他身后的陪衬。他看上去像是个人类,可一种难以名状的高贵和神圣气质却又在他周身蔓延,令人心生敬畏不敢造次。可是这神圣之外,却又带着一丝丝引人堕落的邪气,不似庙堂里的神明那样不染凡尘。
六儿的眼中含泪,莫名想要恸哭不止。她用颤抖的声音问,“这是哪?你是谁?”
红衣男子对她露出一道灿若朝阳的微笑,脸颊上现出浅浅的酒窝。
“你会没事的,你的女儿也会没事的。”他对她温柔地说,“明天,会有一名大夫来到你的镇子,你们都会得救的。不要放弃。”
眼泪如断线珠子一般顺着脸颊流下,止也止不住。她双膝发软,竟就这样跪了下来,“救救我的女儿……我不想让她受苦,我想让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长大……我想家……想我的相公、我的父母……”
“已经逝去的人,是回不来的。但你还有女儿,还有未来。”红衣男子渐渐走向她,一直走到她的面前,微微垂着慈悲的眼眸,伸出左手的拇指,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按,“苍天不仁,视万物为刍狗。往后的幸福,要你自己去争取。”
在他的拇指接触到她额头的瞬间,一种类似被灼烧,却又没有那么疼的微痛令她从梦中惊醒。额头上犹有未散的余韵。
夜未央,她却无法入睡,听着女儿粗重的呼吸,看着窗外的天光一点点破晓。她忘不了那个梦,又觉得大概是自己大限快要到了,所以开始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那男子说会有人来救她们,但是她并不相信。她的公婆生病的时候她相信过奇迹,她男人生病的时候她也相信过奇迹,可是到现在她已经不会再相信奇迹了。
可是天明后不久,果真听到门外有了脚步声。
破旧的屋门被推开,模糊的视线里,一个老者的身影走进屋来。他面容慈祥,留着山羊胡子,仔细地端详她的面色,掀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眼底。
“你是……”
“我是大夫。”老者用沉稳的声音说道,“别怕,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她不敢相信。在他们这瘟疫肆虐几乎全村都要死光了的村子,没有任何大夫会愿意来。
老者给她诊了诊脉,又认真地查看了她女儿的气色,然后他拿出一只水袋,拔了塞子,凑到她唇边。
“来,喝一口,喝完了就好了。”
清冽甘甜的泉水涌入喉中,一如童年记忆中的味道。她贪婪地大口大口喝着,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彻底清洗了一遍。
难以言喻的舒畅在四肢百骸之中蔓延,仿佛把经年累月挨饿受怕的那些肮脏东西,全都冲掉了。她感觉有如阳光一般温暖的力量在血脉中蔓延,本已丧失了的力气重新聚集在肌肉之中,浑浊模糊的视野也一点点清晰。
她惊讶到无以复加,感觉整个人如脱胎换骨过一般轻松自在。
老者又将水灌入女婴口中,那原本烧得滚烫的小脸也很快便恢复了原本的白嫩干净,一直痛苦褶着的脸也舒展开来,不再有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重呼吸。
六儿喜极而泣,抱着自己的女儿痛哭失声。她跪在地上想要给大夫磕头,却被老人一把搀住了,“莫要谢我,我也不过是为了完成我的使命。你应该谢的,是第六天魔。”
她一愣,莫名想起了昨晚梦中的红衣人。
老人见她哭得满面泪痕,便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让她擦擦脸,“若你想见他,或是想要知道你的那些至亲至爱来生会在何处,便于三月之后,往鹤灵山下寻他。”
她有些讷讷地问,“鹤灵山?我从未听过……”
“往南走,约一月,便能到了。”老人笑道,“你已经在梦中见过他,到时候自有缘分。”说完,他便飘然而去了。
她抱着孩子走出已经破败倒塌的小院,却发现早已满目疮痍的村道上,零星还有另外几个形单影只的身影从各自的院门里走出来,身上都是衣衫破败,面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却又泛着健康的红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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