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愆那是有些后悔的,而波旬的表情也在那一瞬彻底僵住。
波旬忽然明白,就算他现在占有了愆那摩罗,就算他真的如自己曾经黑暗的想象那样将愆那囚禁在只属于自己的密室中,没有任何人能看到,只有自己可以对他为所欲为。可是那样又有什么意思?他真正想要的,终究还是只有愆那的真心而已。偏偏只有这样东西,或许他永远都得不到了。
在他还是颜非的时候,曾经短暂地以为自己终于战胜了那个已经死去三百年的名叫希瓦的幽灵。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他从来就没有机会赢。
于是他放开了愆那,站了起来,稍稍整理了自己的衣衫,一瞬间又恢复了身为上神的圣洁冷情。他将愆那的干幔盖到他的腰上,冷冷道,“自己穿好吧。我已经对你失去兴趣了。这次的羞辱,不过是想要惩罚你竟敢跟那对黑白无常逃跑而已。吾乃第六天天魔,又怎能自降身份,和你这等肮脏恶鬼纠缠在一起。”
一时间宫殿里那般安静,只能听到愆那粗重的喘息声。半晌,有衣衫窸窣之声,波旬没有回头,他用力睁大眼睛,不想让自己湿润的眼眶和一瞬间流露的情绪被愆那看到。
因此他也没有看到愆那眼中混杂的愈发浓烈的羞愤、和受伤。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听到波旬最后的话,却会觉得比之前更加愤怒……和难过。
愤怒波旬毫不顾念他们之间的十余年情分,愤怒波旬身体里颜非的那一部分竟然也没有阻止,愤怒一连串的威胁和折辱,也愤怒自己就算在那种情况下竟然也会感觉到一丝……兴奋。
愤怒自己最难过的竟然是波旬用颜非的声音告诉他,说他不配。
他从地上爬起来,咬着牙将干幔重新围回腰间。此时圣殿大门再次打开,两名披着银甲的修罗大步走入,其中一人直接抓起地上的锁链,另一名也只是冷冷地说了句,“请。”然后便示意愆那往宫殿深处走去。
宫殿尽头那巨大的彩雕影壁之后有另一扇比正门略小,却也十分华美的后门,连着一道曲折长廊,中间围着一些颜色艳丽奇诡的地狱花草。往来有不少似乎是医仙派弟子的人类,穿着统一的白衣,个个面貌清秀姿态庄重恭谨。他们悄悄打量着那个青鳞鬼,眼神中带着一丝丝隐藏的厌恶。谁都知道复活的波旬与这青鳞鬼之间有某种古怪的关系。大部分的信徒心中对于愆那的存在感觉并不舒服。像波旬那样能够带着他们走向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的上神应该是慈悲大爱无情无欲的,怎么会跟一个普通的地狱恶鬼纠缠在一起,更何况这个青鳞鬼还曾经是为了逃避承受自己造下的恶业而甘愿沦为天庭鹰犬去迫害地狱其他恶鬼的卑劣青无常,还在三百年前直接造成了六合归一阵的毁灭和涅槃塔的倒塌。
就算波旬上神要动情,也应该是像广寒仙子或雪山女神那样的绝世佳人,就算是男的也该是阿须云那样的出尘天人才是。偏偏与一个凶恶又低贱肮脏的恶鬼搅在一起,简直会另神光蒙尘。
而愆那对于这些无言的恶意早已十分习惯,此时更是无暇理会。刚才发生的一切尚且令他的神思回转不过来,被羞辱和背叛的痛苦折磨着他,他却又不愿意面对自己觉得心伤的事实。
他觉得恶心,胃里翻搅,脸色难看。他莫名觉得自己确实肮脏恶心,或许是自己有错,是自己那么轻易就接受了颜非,是自己妄想去找一个人来填补心里的空虚,是从前的自己太轻易放弃了他和希瓦之间的感情。他不配得到希瓦那样深沉而浓烈的爱情,所以现在发生的一切,或许是自己应得的报应。
他强忍着那自虐的思绪带来的种种强烈的自我厌恶和生理不适,被带入一间华美辉煌的宫殿之中。这里比之前的宫殿小上一些,用屏风和帷幕分成数个房间,摆放了许多看上去十分典雅,但仔细一看却能发现都是取材于地狱的家具。最里面也最宽敞的显然是卧房,一张用血池底被常年浸泡成了鲜红颜色的朱岩雕铸而成的床榻,四周垂着数重绮罗帐幔。而就在床下,有一道不断明灭闪烁的圆形法阵,而愆那一眼便认出,那是一道困魔阵。
他从前用来囚禁那些被他捉到的恶鬼的法阵……
愆那的脚步一顿,从心中产生了浓浓的排斥。他还记得颜非小时候偷偷跟着他去看他捉鬼被他发现后,曾经好奇地看着他画在地上法阵问他那是什么。后来默许颜非自己学习那些捉鬼法术后,也是他一笔一划教给颜非如何去书写那些古怪的地狱文字符的。
如今,波旬却用这道法阵来囚禁自己。
见他开始反抗,那两个修罗便立刻将一道咒符贴在他的后背上。一阵剧痛瞬间麻痹了他所有经络,但他还是支撑着没有倒下,操纵着背后的斩业剑飞入空中狂乱挥舞,一时另那两个修罗也无法近身。他其实也知道自己的反抗没有任何用处,甚至可能还会带来更多麻烦。但是他毕竟才刚刚被那般羞辱过,他做不到就这么再让那个混蛋把他锁在他的床上,像个人间的小妾后妃一般等着被临幸。他冲那两个修罗露出獠牙,恶狠狠地说,“我不会逃跑,但我也不会到那张床上去。”
那两个修罗没想到这个恶鬼这般难缠,而且竟然还很有力气。但是波旬的命令他们又不敢不从,于是两人对看一眼,还是打算强行镇|压。他们各自祭出三四种不会给愆那的身体造成损伤的修罗道法器,向着愆那迫近。被天人锁链封住了大多数法力行动不便的愆那凭着一身勇武支撑了一段时间,终究还是被一个修罗的神鞭封住斩业剑,手臂被另一个修罗的四只手扭住,被强行推入法阵。他的脚踏入阵中的瞬间,全身的力气便都被抽走了,宛如被困在摄魂珠内,只不过没有那种被仙气缓慢蚕食的痛苦。他被拖到床榻上,扣着双手和颈环的锁链另一头被固定在床榻前方的壁环上。一番折腾下来,两个修罗和愆那都是一身大汗气喘吁吁。其中一个修罗用修罗语低声骂了一句脏话,扯下愆那背上的咒符,便和另一名修罗一起出去了。
只剩下愆那一人被锁在床上。那墙壁上的铜环显然是在建造时就被镶嵌进去的,无比结实,而锁链的长度也只能容许他下床站立而已。他跳下床来,用力扯动,却也不能挣脱分毫。他的斩业剑也无力支撑,软软地躺在法阵内,锁链的长度令他无法弯腰捡拾,而他自己后背上连着的那些血管般的脉络也没有力气将剑拉起来。
愆那筋疲力竭,放弃了挣扎。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反抗给谁看,或许是给他自己看,或许是想说服自己还没有变成一个软弱的废物。
但现在渐渐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还有事要做。
要想办法查清阿黎多、罗辛、谢雨城和范章他们被关在哪里,只要想办法将他们救出去,自己也就不必再受波旬控制。
过了许久,到一日将近,夜色再次降临的时候,宫殿的正门有被打开的声响,风从殿外吹进来,带着曼珠沙华腥甜的香气。愆那坐起身来,背后的鳞片簌簌颤抖,眼睛紧紧盯着分隔开寝室和外间的帘幕。
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最先伸进来,将帘幕撩开。波旬换上了一席宽松的红色丝绸长衫,领口松松的,露出大片雪白却肌肉线条清晰的胸膛。他如流瀑般垂顺而浓黑的发披散下来,趁得面庞愈发如霜雪一般弥散着莹莹幽光。他的眼睛幽幽望着他,不知为何,竟像是有些情怯之色。但是这样的神情也只有一瞬,快到像是错觉。而后他便走进来,手中拿着一壶酒。
愆那冷冷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着波旬走到他面前,并不说话,只是在他旁边坐下,一仰头往自己的口中灌了一口酒。他一接近,愆那便能闻到他身上弥漫的酒气,似乎并不是地狱中的酒味,也大约不是天庭的仙酿,可能是人间的酒吧。
饮过酒的波旬从脸颊到修长脖颈那大片白皙的皮肤中透出一丝丝胭色,眼神也愈发迷离诱人。之前作为神的圣洁被冲淡了不少,反而多了一丝魅惑,也更加接近颜非原本的模样。
波旬无声地将酒壶递给愆那。愆那瞥了他一眼,倒是干脆地接了过去,一仰头往喉咙里灌了下去。
果然是人间的酒,女儿红。
一口饮掉半瓶,却忽然觉得腰间一阵冰凉酥麻,打了个冷战,酒也洒了出来。是波旬在用指尖轻轻触碰一处因为受过重伤而生长出的如青色莲花一般的逆鳞。
“这里……我记得三百年前还没有。是怎么弄伤的?”波旬的声音很温柔,带着点心疼,几乎和颜非的语调一模一样。
愆那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往后退了一点拉开距离,“我不记得了。可能是捉鬼的时候弄的。”
波旬仍然用那双黑水晶般的眼睛细细扫视着他的身体,忽然又用手指着后肩上的一处比较厚的逆鳞,“这里呢?”
“青无常最后一场试炼。相柳怪。”
“那这里呢?”
愆那不耐烦道,“你不会每一处都要问吧。我如何记得清楚?”
“我听说只有严重到可能危及生命的伤才会在青鳞鬼身上留下逆鳞。在你虚无之境你昏迷后,我试着去掉你身上的疤痕,虽然皮肤上的痕迹都愈合了,但是这些逆鳞,我怎么都去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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