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青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将头埋在他肩膀上,狠狠压了压眼睛。
小一行整个人贴在他身上,一双小短手伸到他背后,头枕在他肩上,安慰地轻声说:“我没事。”
简青竹突然就很难过,小一行的动作让他鼻酸得厉害,也有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在心头发酵。
这种小孩子才会给予的,毫无保留的信任感,这种将他整个人交给你的信任感,让他几乎热泪盈眶。
“没事。”他勉强笑了一下,端详着面前小小的人儿。
他极出神地看了小一行半天,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谁,最后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要是你我之间不是只能活一个该多好。”
“哥哥你在说什么?”小一行歪着头看他,“什么活一个?”
简青竹再次紧紧搂住他,摇摇头,说:“行行乖,你要记住人生难得,要好好生活好好长大,知不知道?”
小一行懵懵懂懂的,话他听清了,后面半句的意思却不太懂,只直觉跟自己理解的不一样,可他没办法深究。
但“行行乖”他是知道的。
他于是倚在简青竹身上,认真点点头:“好。”
过了一会儿又抬头,问:“哥哥你是不是要走了?”
简青竹看着他不说话。
他低头,玩着简青竹外套上的一颗扣子,没什么表情地说:“姐姐每次说行行乖,说完她就走了。”
我不走。
简青竹想这样说,但是他说不出来。
他当然是要走的,在小一行这里要走,在十七岁的许一行那里,大约也是要走的。
这幻境十分奇怪,整个时间轴全是乱的,就像两个坐标系不小心叠在了一起,杂乱无章,找不到规律。
不相干的线在这立体的图中交错,他和许一行在阴差阳错之间,在这乱组而成的世界里,重合成了一个点。
所以能触摸到彼此。
许一行变成了重心,他是桥梁。
如同宿命一般,在这扭曲的时空中,许一行立在自己的生活里,连接了简青竹与这个简青竹并不认识的世界。
简青竹不由自主地想,就算表现方式出乎意料,但这一切背后的暗喻,与从前的卦象一样。
命运奔跑在既定的路上,一分一毫都没有偏差。
这一天之后,简青竹突然发现,小一行所在的那个世界,时间轴猛地跳跃了几乎一年。
他长高了些,转眼已经到了该入学的年龄了。
简青竹之所以能够判断这一点,是因为再次见到许一行的时候,他说了句:“梅姨说我该去读一年级了,但是院里不让。”
“为什么?”简青竹问。
小一行却看着他不说话,半晌后说:“在福利院其实也能读书。”
简青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据小一行说,这一天是夏至。
当天阳光很盛,下午时分从巷子口照进来,在暖的空气里照出飞舞的尘埃,拖得影子老长。
小一行带着简青竹从小巷子背后,转去了福利院一个无人问津的旧门。
那铁门上生了很重的锈,简青竹拿手轻轻一碰,再缩回来的时候,指尖上都带了点冰冷的锈味。
门上的锁链长久地经受风吹日晒,锁芯早已经坏掉,只是虚虚地挂在上面。
小一行回头看简青竹,显得很兴奋:“哥哥,你没来的时候我找到的!一个秘密的地方,我带你去!”
简青竹心说我一直在那巷子中啊,又知道这事情一时半会儿理不清,于是没多理会,只是笑着冲他点点头。
两个人拉开那锁链,出去之后将锁链又挂了上去。
出去走了没几步看见一堵墙,简青竹忖了一下这方位,大概就是那条巷子的背面。
小一行轻车熟路地带他折了个弯,面前出现了一座仓库,进深似乎很长,青砖的外墙,微微抬头,能看见瓦檐上的草。
“里面!”小一行喊了一声,去推那仓库门。
简青竹将他往身后拉了拉,小一行笑起来:“哥哥别怕,我经常来这里的。”
他说着来牵简青竹的手,简青竹于是牵好他,伸手推了门。
进去了简青竹才发现,这是个废弃了的木材厂,里面的器械应该都移走了,只剩下一堆又一堆的木头,在夏季的午后,散发着醇厚的香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会记得这味道。
刚刚将门关上,小一行立马就跳了起来,冲到厂子墙角,扑进了一堆刨木花里面。
那刨木花微黄,带着木屑特有的蓬松气,看上去干净又柔软。
简青竹正在发愣,小一行突然抓起一把刨木花,猛地就朝他扔过来。
那刨木花很轻,他力气又小,根本扔不远,刚一撒手木屑就像雪一样,纷纷扬扬落了他满头。
小一行咯咯地笑起来。
简青竹没办法碰到那刨木花,于是伸手轻轻摸着他头,大手一抓,捏起一大把刨木花,用力往上撒去,撒得老高。
“下雪啦!”小一行大叫一声,伸手去接简青竹撒下来的刨木花,满厂子地跑。
玩累了,两个人就躺在刨木花中间,牵着手,仰头看这废厂子里高高的横梁和屋顶。
这厂子的历史不短,上面盖的是青瓦,间隔着搭了许多采光瓦,日光从上面撒下来,幽幽静静的,像是梦。
陈旧了的梦。
梦!
简青竹的思绪转到这里,突然愣了。
如今这一切与其说是海市蜃楼,不如说是梦!
如果真是这样,那还身处山洞中的自己,应该正深陷在昏迷或者睡梦中,那许一行呢?
他转头看着小一行。
这是许一行的梦,还是简青竹的梦?
幻境里小一行的日子又过了一段时间,木材厂代替了小巷子,成了两个人新的秘密基地。
又一天,两个人坐在刨木花堆里静静发呆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铁链碰撞声。
简青竹耳朵灵敏,听见声响一下子跳起来,飞速奔了过去。他伸手想要拉那大铁门,手触过去什么也没碰到,才慌忙回头:“行行过来!”
话音刚落,小一行已经跑到面前了,他神色惊慌地去抓住简青竹,简青竹随即去拉那木门。
哗啦一声响。
门开了一条缝隙,透过那缝隙,简青竹一眼就看见了铁链子,紧跟着是看见了几个少年的背影。
有人回头喊了一声:“许一行!你就跟你的鬼一起待在里面吧!”
一群人笑得特别欢快。
简青竹愤怒至极,想也不想就一脚踹过去,门发出轰隆一声巨响,两扇门朝外弯折过去,又弹了回来。
被他牵着的小一行一个踉跄,简青竹伸手将人抱起来,抱稳了之后,又是用尽力气的一脚。
门砰砰两响之后还在震颤,外面有人惊叫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
简青竹自责地皱起眉,抬手看自己的指尖,他在这幻境里触不到实物,也用不了术法。
半晌,他发泄似地又踹了那门一脚。
小一行连忙抱住他脖子:“哥哥别生气,等下梅姨会来找我的,就待一会会儿,哥哥别怕。”
简青竹深吸一口气,心道自己不在的时候,许一行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
他紧紧搂了他一把,问:“行行,你有没有跟你姐姐说过?”
小一行靠在他怀里,拍拍他背:“不能说,说了姐姐要担心的,她可累可累了,又要上学又要顾着我。”
简青竹一阵鼻酸,带着小一行坐回了刨木花堆上。
除了看着母亲发疯死去的时候,简青竹还从来没有过这样无力的时候,他悲哀地想,自己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人而已。
小一行紧紧拽住他手,努力尝试着安慰他:“哥哥你别着急,要不你先出去再想办法?”
简青竹摇摇头。
如果他不带小一行,的确是能以灵体的方式穿过门去,可现在最糟糕的事情是,穿过去之后不碰到小一行,他仍旧没办法开锁。
“不可能把你一个人放在这里的。”他说着,将小一行揽进怀里。
小一行像个大人一样,拍拍他头。
简青竹突然就笑了,说:“你怎么这么懂事啊?别的小孩跟你一样大的时候还是熊孩子呢。”
小一行也笑起来,又拍拍他肩头,故作成熟地说:“不怕不怕。”
先前的时间都过得极快,可是自从两个人被关在这里之后,时间就好像失去了流逝的能力。
不,不是没有流逝,是流逝变得跟现实里一样了。
一分一秒都漫长。
只有怀里小小的人是真实。
始终没有人来找到他们。
过了许久,天光终于黯淡了下去,夜里有点凉,简青竹将小一行裹在怀里,突然就十分困倦。
两个人睁着眼睛讲了一会儿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外面还没有天亮,明晃晃的月光从采光瓦上照下来,在身边落下光斑。
简青竹低头去看小一行,发现他正紧皱着眉头,等眼睛适应了周围环境,他才看清他脸色带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一惊,慌忙低头,拿自己的额头抵上小一行的额头,滚烫。
顿时就手足无措了。
简青竹慌忙起身,环视周围。
这厂房里的窗都开得极高,而且带着铁框,墙面光秃秃的,他没了掐诀的能力,带着小一行根本爬不上去。
他回头看了小一行一眼,听见他迷迷糊糊地在喊“哥哥”,觉得心一阵一阵抽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