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行泽其实已经握住了剑,力道依然孕于手中,不知是想要杀人还是自戕。
只不过他终究是停住了。
他脑海里依然有万千杂音,然而在那些叫人透不过气来的痛楚之中,他却看到了一丝清明。
其实找出一万个理由去责怪别人,没有做好的终究是自己。迁怒也好,逃避也罢,那是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不想要的。
他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知道究竟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也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
他这番心路历程,钟子津从未懂过,钟子津的心思向来在他的剑上,他从来春风得意,即使忧愁也是忧愁于剑术,他不会明白温行泽那些屈辱、不甘甚至绝望。即使如今他说了恨,钟子津或许会伤心和迷茫,但也永远不能体会他的心情。于是他这些心情又有什么意义?
钟子津手上一直握着他的剑,他有很愚蠢的剑修的坚持,那一把剑只能说还行,绝不是配得上他的好剑,他也坚持着使用,如今的局势本不容他再动手,但他即便遍体鳞伤也从未放手。
温行泽很明白长辈喜欢钟子津在何处,他也喜欢那样的钟子津,希望他永远是那样的钟子津——自己的那些心情他不明白也没关系,给他考虑一辈子琐碎事情、为他遮风挡雨也没关系。
他学会承担责任之后就学会了再也不迁怒于人,他的成长是被迫的,带着满满怨气的,但那终究是成长,时光把他一切的骄傲和棱角磨平,让他成了如今这样的人。
他并未后悔,如今也从无埋怨。
那些沉沉昏黑之中,他闭上了眼睛。他心中脑海依旧有很多叫人恶心的东西在游荡,很多他不大愿意接触的回忆像小刀一样扎入他的身体。但他在这片叫人透不过气的、充满负面情绪的黑暗之中第一次如此稳地握住了剑。外面是黑暗的满是游荡的鬼魅的世界,而他闭上眼之后同样陷入的也是黑暗。但那无边无际的黑夜里,依然有一点微弱的光明。
那是剑刃的寒光。
黑暗之中本来没有光,然而剑刃却映照着他的心。
他能感受到剑器的冰冷,纷乱思绪如落雪,在他的剑身融化,通通拭去。他一剑劈出,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因为他每一个攻击的动作都同样反馈于他的肉体,痛楚加身,但他的剑却依然是坚定而平稳的。
在那一道寒光下,那些黑影纷纷撕裂。
他劈开了他的心障!
在那气血翻覆的痛楚中,温行泽终于看到了夜色,树林,白虎,拄着剑汗如雨下的钟子津。
而即使方才他身陷心障,他的剑气依然拱卫在钟子津周围,不容他人进犯一分。
“窥探他人过去,阁下约莫是问道谷中之人,”温行泽看着白虎,“只是你能看到经历,未必探明心迹。”
那是一个很可怕的对手,他不伤分毫就将他困于心障之中,如今即便他挣脱出来,心中依旧是万般杂乱,过去同梦魇不断在他脑海里闪现,搅得他几乎无法正常思考,他的心像是被□□成了一块粗糙的破布,随后被万剑穿过。对比起这种无所不在的痛楚和无法掌控的烦乱来,那些被寸寸阻断的真气此刻竟然都不算什么了。
温行泽略略低下头来,在那些关于死亡关于过去的思绪中,他慢慢将真气凝于他的剑锋之上,剑锋在地面被他缓缓拖拽,有流星一般的痕迹:“——我怎么可能恨他。”他说那句话时,犹带着叹息一般的尾音。
天地之中的真气缓缓汇集,在温行泽的剑锋到剑身、剑把到他的手上身上凝聚起来,他身体的关窍一个个打开,等待融合。
白虎认得这个架势,那是一个人要迎接突破的样子,却浑然不惧。他仿佛已经成竹在胸,甚至凝起术法要对钟子津动手。
其实结魄是灵与魄合的时期,本不该轻易在人前结魄,因为一旦被打断,无论重伤还是死亡,那都是小事,最可怕的是突破之时被寻到破绽,让心魔入侵,从此迷失自我,意识被心魔吞噬。
这个人放任他的动作,而打算对钟子津动手,就是逼迫他结魄!
然而即便温行泽再清楚,他的动作也没有停下来。
他的修为早已能够结魄,只是在之前他一直不愿意——他心中还在犹疑他究竟要不要转为道修,在神魂相合、灵气皈依于他的精神世界之前,他尚有机会转作道修,结魄之后还想改换道路,便是千难万险。
他没有做剑修的心性和天赋,却也从来都不明白该心向何处。
温行泽以剑指着白虎,无数的真气涌进他的体肤,年少与现在、东岛时光和历险年华、无数的记忆充斥着他的脑海,翻覆着他的心潮。
白虎手上已经凝聚起真气,逼向钟子津,仿佛害怕他结魄而迫使他转移注意力的模样。
温行泽却是清楚他的打算——这个人其实并不打算阻碍!
温行泽明白,他所谓不阻碍的原因是他压根儿看不起自己,突破本来就是如同悬在钢丝上的事情,对方期待着在他突破到一半扰乱心神——让他一生尽毁比打败他更为叫人愉悦。
他心中一切都清楚,却依旧执拗地如此选择,就如同他知道独自来寻钟子津并不如去要人来寻好、甚至不如交给穆星河来做好——他有把握,亦有计划,他以信号弹诱使对方注意自己,转移目标,同时也带着万般的风险,这一系列行动,远不如和大家一起行动。
他的确很不像剑修,但他在瀛洲剑派长大,他的身上还是学到了一些剑修的东西的——剑修的冒进、剑修的铤而走险、剑修的不顾一切。
必要时候,他宁愿孤掷一注,只信自己。
真气翻涌而上,伴随着他的记忆,他的种种心绪。
然而在真气将入未入之时,脑海里却响起了一道声音——那像是白虎的声音,冷淡的、看戏一般的,又像是钟子津的声音,困惑的,带着真诚的茫然的。掺杂着游少北的声音、沧剑阁阁主的声音。
“既没有天赋,又谈不上喜爱,当了剑修也永远待在结魄期,如何跟他们同行?”
温行泽原本全身气血翻涌,灵气和真气交汇,在他体内纵横,而今却忽地浑身冰凉。
一切都是僵硬的,如同冻结了下来。
温行泽愿意承认自己毫无天赋,愿意承认自己曾经嫉恨过钟子津,却一直不自觉地回避一件事情。
他不爱剑。
——他不敢承认、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剑、剑术、剑道没有丝毫的热爱。
他见到的每一个剑修对剑都有近似痴迷的热爱,即便是背叛了瀛洲剑派的夏师兄,想要的也不过是领悟更高一步的剑术,他们与剑同生,与剑为一体,心里眼里,不过一剑。一生所求,不过一剑。
但温行泽不是,他非但没有半分狂热,也没有办法下定与剑相伴一生的决心,他做不到。
没有那种热爱,如此漫长又孤寂的求索之路,又该如何去走?
瀛洲剑派的人都很好,他们热情又纯粹,永远向着剑道而行,他们的剑寄托着他们的热血、期待、快乐乃至痛楚,寄托着他们的生命。可对温行泽来说,他的剑道不过是始于他的不服输,而今多年过去,亦不过是习惯和责任。
这样的他,又凭什么自以为是地想要陪在他们身边?
他不爱剑,也不爱术法。他的一切,或许不过是明白应做到而他要去做而已。是责任,是自觉,但没有爱。
如果他明白了过来,又要如何面对寄予过自己期望的长辈,崇拜过自己的后辈,一路与自己同行的伙伴?
温行泽害怕的不是没有天赋,不是没有未来。
而是害怕自己没有资格站在他喜爱着人们的身边。
他一路行来都如此勉强,战战兢兢,一切尽力,却依旧是害怕玷污他们的剑道。
瀛洲派的沧海和明月,瀛洲派从早到晚未曾停息的剑器之声,瀛洲派那长长的试剑之路,瀛洲派剑还握不稳却以做剑修为傲的师弟们,瀛洲派只会说剑客故事的师兄们,瀛洲派整天说着玄奥无比的话、看到好剑的时候却两眼放光的前辈宗师们,瀛洲派那些大大小小的每夜抱着剑睡觉的剑痴,他在里边分明格格不入,却一直不愿意离开。
甚至说什么负责任都是假的,天下之大,哪有什么非他温行泽不可的事情?
是温行泽自己不想要离开那些人,他心底或许是知道自己不属于他们,有异心,是异类,因此补偿一样想做得更多。
他是多么贪婪,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想要,即使付出一万分努力,又有何用?
为什么还要这样勉强下去?为什么要装作有人需要他?
那些歉疚、那些难堪、那些不甘心、那些绝望、那些屈辱仿佛海潮,一层一层翻涌上来,要淹没他。
繁杂的情绪如同黑色的藤蔓一样绞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然后温行泽听到了钟子津的声音。
“师兄,回去吧……不需要为了我而在抉择不下的时候决定自己的人生,”钟子津的声音没有昔日的明朗,带着许许多多的疲惫,一万分的虚弱,但依然是坚定的、认真的,“我还有希望。你也有。穆星河应该还很好——你去找他!”
海潮回落下来,只余下些微的声响,然后一切渐渐止息。
他身上那些翻涌着的真气也回到了自己经脉之中。
对于钟子津来说,他的话是宽慰,是牺牲。然而对温行泽当时的心境来说,那又何尝不是驱赶?钟子津宁愿死都不会需要他,又或是认为如今穆星河比同他一起长大的自己更为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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