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既然萧韶喜欢,这人又并不可厌,那他爱屋及乌,是否也可以喜欢一下?
林疏的手指停留在镜中人的侧脸上,怔怔道:“喜欢……”
他看见镜中萧韶微微弯了眉眼,极温柔地在笑,像是偿了终年的夙愿一样。
萧韶道:“再说一遍。”
林疏:“……喜欢。”
萧韶:“第三遍。”
林疏:“喜欢。”
……
这般被强迫着,一声声说出来,他心中却忽然有什么东西,轰然落下。
或是一道尘封数十年的大门轰然倒塌,露出门外的事物来。
他恍惚置身万道灼热光芒中,几乎被刺伤了眼睛,适应过后,想哭,又想笑。
陈年旧事,过往云烟,角落里腐败的苔藓与朽木,地底最潮湿冰冷的泥土,在这样灼热光亮的照耀下,忽然化作最轻的浮土,一阵风吹过来,便散了,散到天地间,无处寻觅了。
他想起某些从前难以回望的往事,形形色色不怀好意的目光与笑声,拥挤湿热无处可逃的人流,慢慢慢慢,面目竟不再可憎,气味也不再使人作呕了。
他从前常想,会有这样的场景,是他的过错,因他为人一无是处,他因此难过,是在为此受罚。
他仿佛看见时光飞逝,人群散去,剩他一个人,站在一团光芒中。
不是这样。
他现在是喜欢这个人的。
这个人是值得被喜欢的。
谁都没有做错。
他朝着那团光伸出手,回神,发现自己抚触的仍是那面光滑的铜镜,与镜中的自己。
身后的胸膛属于萧韶,温热又坚实。
林疏怔怔低头,张开五指,看自己浅淡杂乱的掌纹。
他师父修仙,故而有点封建迷信,少年时曾带他看手相。
不过师父也知道算命先生们多有花言巧语,威胁那先生只说坏事,不说好事。
那带着一副墨镜的街头神算道,你的命格,犯孤星,多坎坷,多流离,有冤孽,无功德,命不久长,自戕而亡。
师父这下慌了,问先生如何解。
先生神神叨叨,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时也,命也……老夫法力有限,有心救人,无力回天,是否有脱胎换骨之机,只能凭你自身造化。”
他正出神,萧韶握住了那只手,继而覆住他手心。
就这样在萧韶的怀里,在萧韶的手中,他终于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萧韶轻轻咬他耳侧,道:“仙君,你往后再无迷障了。”
他拉下林疏身上袍服。
那雪白的衣服,流云坠地一样,落在朱红的地毯上,铺开。
他拔下林疏发簪。
流水一样的青丝便滑落肩头。
萧韶从他颈侧亲下去,向下轻轻舔咬。
林疏抱住他,手指穿入他头发。
红烛摇曳,他喘一口气,顺着萧韶的动作,微微将自己的胸脯迎上去。
镜子里,他看见自己的腰有一个圆润的弧度,被萧韶掐在手中。
他闭了眼,仿佛陷进一场永不会落幕的经年大梦。
然而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光阴就这样淌过去,一日十二个时辰,不会多一刻,不会少一分。
转眼,又是月余。
他跟着萧韶,几乎走过大半的红尘江山,看他刀下之鬼一天多过一天,有数万之众,无愧刀身上的血气亦一日浓过一日,某天夜里他睁开眼,看见无愧在夜里兀自发着幽暗的红光,触目惊心。
有时,那因果镜子会自己漂浮出来,跟着他们,他也不管了,亦不去探究——无论这镜子是什么东西,是好是坏,事情已经不能比现在更糟了。
直到最后,萧韶身上的浓重杀孽,几乎能用直觉感受出来。
他所处的地方,天上都会响起隐隐约约的雷霆轰鸣声。
而民间的流言亦愈来愈凶,甚嚣尘上,言之凿凿“凉州无归客”乃是那邪凤的化身,是这漫漫永夜的元凶,只是他修为实在不可捉摸,不知何日天下能生出超世之雄,将此獠诛杀。
萧韶依旧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见。
林疏也看得淡了,仍是那句给果子说过的话,千秋功过,时人无权置喙,留待后世评说。
最后一颗药也吃了二十余天,萧韶本来托了相熟的丹道大师按照上古丹方炮制“觅芳踪”丹药,但那位前辈听过流言之后,弃炉毁丹,不再炼制——其实即使他继续炼制,这上古的圣药,也不是现在的炼丹人能够重现的。
只是这些天,林疏发现,萧韶行进的方向,在向凤凰山庄回归。
二月的某一天,他们回到山庄,此后萧韶没再杀人了。他回到自己昔日房间,取出姑娘们寄存此处的钗环首饰,鲜衣绢帕,为她们在一处幽静山谷立了一座衣冠冢。冢旁埋了花树的种子,浇了水,施上肥,十年以后,她们魂魄归来,便能看到绿木深深,鲜花繁茂。
这一天,林疏陪着他,从凤凰花树下挖出一坛女儿红,拍开封泥,洒于冢上。
天地间似乎起了微风,恍惚间有姑娘的轻纱衣袖拂过身前,幽郁芬芳似乎萦于鼻端,刹那后又消散。
天地间正寂静着,忽然听远处凤凰山庄正门传来喧哗。
沿着山门大阶往下行,看见乌压压的群雄聚首,八大门派一个不少,其余大小门派亦不少,每个门派前都有一位代表,正气凛然,气派十足。
——连原北夏的巫师都来凑了热闹,仙道群雄与巫师们共同扯了一个白惨惨的巨大幌子,上书四字:替天行道。
萧韶牵着林疏,站在山门最高处。
见着了他们的身影,群雄激愤。
遥遥听见一位壮士进行动员:“今日群雄聚首,我等众心协力,定能诛杀妖孽,涤荡乾坤!”
他们便齐喊:“诛杀妖孽,涤荡乾坤!”
他还看见了苍旻与越若鹤,和三两学宫同窗。
只是这些人在据理力争,力图阻止他们——但反对之声很快淹没在群雄的呼喊里。
众人便躁动起来,向前缓缓行进,杀将上来。
忽听萧韶一声淡笑。
“诸位英雄。”他声音里含着笑意,尾音微微挑起,张扬中带着几分恶劣,如意气风发之少年:“远道而来,想必辛苦,不若在下为你们接风洗尘。”
为首之人高喊:“贼子莫要张狂!来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这话俗套极了,连林疏都忍不住要发笑。
萧韶更是轻叹一口气:“诸位英雄义薄云天,在下诚然钦佩。”
然后话锋一转:“只是,何去何从,在下早有打算,左右不过今明两日。诸位又何苦来自取其辱。”
“妖孽胡言!”
又是一番慷慨陈词后,几位渡劫修为的义士,与友情相助的两位巫师,也不管甚么以多欺少有违江湖道义,拔剑的拔剑,拔刀的拔刀,一齐飞掠而来,一出手便是最大杀招,气势极盛,如白虹之贯日。
群雄大叫:“好!!!”
只见萧韶墨黑袍袖凌空一拂。
几个大义凛然的义士被定格在半空,动弹不得。
群雄噤声了。
林疏默默看着他们。
这些人只知萧韶杀凡人如割乱麻,轻而易举,并不知他真正的修为,有了极大的低估。
但萧韶只需轻描淡写动一动小指,就能使他们知道究竟何为“自取其辱”。
出头鸟被制裁,剩下的人便都成了乌合之众。
萧韶袖手,转身,轻叹一口气:“得天下英雄相送,萧韶也算不枉此生。”
他往山上拾级而上。
林疏抱琴跟上。
群雄亦步亦趋,跟上来了一部分。
萧韶最后走到了那座祭天台之上。
林疏与他对视一眼。
他右手抚过他额边碎发,在他额头轻轻落一吻。
林疏听见他道:“珍重。”
林疏望着他,道:“你……放心。”
萧韶便笑了笑:“保重身体,勤加修炼……早登仙界,我在下面候你佳音。”
林疏听见自己温声道:“你且去罢。”
萧韶便去了。
林疏手拨琴弦。
想他路上,有琴声相送,亦可排解寂寞。
他走至祭台中央,点起拜祭天地之烛。
群雄肃立,不知他要做甚么。
但见他拔刀出鞘。
血气刹那浓郁如海。
萧韶将无愧竖插祭天之坛中。
似乎有一缕血气飘渺而上,直抵昏暗云天。
天地间原本就隐隐约约的雷霆声,陡然大了。
但见他微抬头,望天际。
“无归客萧韶,血债累累,不容于人间。”
“昔年与道侣游于北夏,引出桃花源数百人兼拒北关众将士惨死之案,此为始。”
“凤凰山庄诸女,因我而亡。七月十五血火灼烧,千余性命,亦因我而死。天下长夜,百姓流离,死者不胜数。”
“此后,萧韶因心魔难捺,屠戮难止,杀世间三万余人,民间怨怒已极,亦自知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昔日所造诸恶业,虽有悔意,然,不可弥偿,唯独一死而已。”
说到这里,他声音似乎和缓了些:“只是诸般杀孽,皆我一人所造,与林疏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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