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书怀的态度过于强硬,讲话又有理有据,对方一时沉默了,没能找到合适的言语来反驳。
看存雪不再开口,书怀又多添了两句:“你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太高了。你不是天道,而我逆天而行,要逆的就是你所认为的‘天’。”
这或许就是他说要逆天而行,却又在冥府当中沉寂了八百年的原因。存雪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阴森森地笑了起来:“如此看来,还是不能留你在人间啊。”
傀儡的面孔骤然逼近,扣在书怀脖子上的手随之收紧,其力道之大,马上就要将他扼死在当场。书怀蓄力已久,持剑的右手一把挣开傀儡的禁锢,但就在这时候,伤处受到存雪灵气的影响,忽地再次开裂。傀儡在那刀口处狠狠一碾,戏谑道:“在死之前,需要这张脸再对你做些什么吗?”
“不看了不看了,赶紧回去收拾。”灯灵又翻了几页,将那本令人面红耳热的书啪地合上,拉着长清跑开,现在她的心情不能平复,需要做另一些事来转移注意力。
走到半路,他们在距书怀房门不远的地方撞见了墨昀,晚烛好生奇怪,明明不久之前他刚进屋,就这短短的一会儿,怎么出现在了另外一个方向?一阵阴云涌上心头,她脱口而出:“难道你方才没回屋?”
“我刚去过大殿……”墨昀话音未落,脸色猛地一变,他听见书怀房间里传来存雪的声音,这家伙竟然还有余力,神不知鬼不觉地混了进来!
破门而入的那一刹,他们三个面上神情各异,但都像是见了鬼,那只和墨昀模样完全相同的傀儡扭头看向他们,嘴角扬起了一个弧度。墨昀见存雪竟敢动手动脚,顿时暴怒非常,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傀儡拎了起来,长刀出现在他掌中,手起刀落,流光一闪,整个人形从正中间分成了两半。他犹不解气,又扬起刀把那傀儡彻底削成了碎片,书怀趴在床沿剧烈咳嗽着,心说这狼崽子可真暴躁,对待和自己外形相同的东西,还是他更狠一些。
“哥哥!”惊呼声从门外传来,雪衣的灯哗啦一下掉在了地上,她也顾不上捡拾,慌慌张张地跑到床边去扶兄长,哪想她的手刚碰上去,就沾到了满手鲜血。女孩的双肩抖动起来,泪珠簌簌滚落,她虽然不知前情,但在殿内听过墨昀与冥君的对话,也能猜到几分,她想一定是那家伙不死心,又追到这里来害人了,都过了八百年,他竟然还是不肯放过他们。
长清倒吸一口冷气,还没反应过来这时候该干什么,手里就被塞进另一盏灯。晚烛跑到床边,把雪衣抱在怀里,语气轻柔地哄着她,将她暂且带离了此间。直到踏出房门,姑娘的一双眼都盈着泪,她想不通为何自己总是拖累兄长,更想不通为什么一切都是兄长来扛。
墨昀刚动了怒,此时猛地吐出一口血来,险些跪倒在地,书怀心中急切,想去拉他一把,无奈浑身都冒着冷汗,使不上半分力气,脑内也嗡嗡作响,只得看着长清将他扶起。小妖王喘了口气,跌跌撞撞地走上前来,长刀化作灰烟,那曾握刀的手抚上书怀颈侧,慢慢划过上面残余的痕迹。同样是这张面容,同样是被碰到这处,但此刻书怀很安心,那指尖的温度不是假的,眼前的墨昀也不是假的,现今的一切都很真实,没有什么值得他慌乱。
“来了便好。”书怀伸手去抱他,“他装你装得不像。”
“认出来了?”墨昀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温柔得如同软风的灵气吹拂过血脉,书怀拍了拍他的后背,炫耀般回答着:“我才看一眼就能认出来,你说我厉害不厉害?”
他活像是在邀功,墨昀闷声笑了,就这样抱着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盘桓在墨昀心头的那个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存雪曾经扬言要让他看穿书怀的本质,然而却是墨昀赢了,书怀果然不似孟礼那般容易被迷惑,存雪的小伎俩起不到任何作用。
黑龙绕着桌子转了半晌,感觉这房间里已没了自己的容身之处,便讪讪问道:“我要不要回避一下?”
没了存雪的干扰,书怀的伤处迅速愈合,脸上也有了血色,又一阵倦怠像潮水般扑来,将他渐渐淹没。他懒洋洋地瞟向长清,出言调侃:“你若是想在这儿给我们照明,那也是可以的。”
“唉……我走我走,这就走。”黑龙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拎着晚烛的灯,这下他可是当之无愧的发光体,他挠了挠头,忙不迭跑开了。
那盏灯的主人此刻正陪着雪衣坐在冥河边,雪衣的心情平复了不少,但能看得出来她仍旧很伤心,晚烛不敢随便乱说话,生怕哪一句说得不对,又惹得小姑娘哭。
“姐姐。”雪衣忽然开口,“那个人很厉害吗?”
晚烛料想她说的是存雪,便幽幽地叹口气,对她点了点头。存雪当然厉害,当年若非从半道杀出一个慕华,这家伙早就成天帝了。
雪衣只知道冥君掌控三界生杀大权,从未想过还有其他实力强劲的存在,她回头看了大殿一眼,又悄声问:“那和冥君相比,是谁更强一点?”
“他的生死存亡也归冥君管辖,所以冥君在他之上。”晚烛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痕,耐心地对她解释,“但冥君无法轻易离开此地,冥府无人坐镇,若是被趁虚而入,恐怕要闹出更大的乱子。”
“哥哥打不过他吗?”雪衣秀气的眉毛拧了起来,面露不解神色。
灯灵低下头,一边擦着雪衣的长明灯,一边回她的话:“那家伙很会躲藏,我们没那么容易就能找到他,并且他对你哥哥而言还有些利用价值。现在伤了他倒无所谓,但还不能让他死,必须先追着他把他在人间埋藏的祸患一一清除,来年还要借助他的力量放出天帝。”
那些站在冥府大殿内的少女,正是被他戕害的一小部分,雪衣想到这层,不作声了。
关于风仪的立场,晚烛并未对她多提,她知道得越少越好,有些担子不该她来扛。
可雪衣眨了眨眼,目光坚定起来,她拉着晚烛的衣角低声恳求:“能教我用火吗?”
“为何突然这样想?”晚烛大吃一惊,“我们可以护你周全,你不必如此。”
“我……我不想拖累任何人,我不想做谁的负担!”雪衣从她手里接过长明灯,双目死死盯着里面不停跳动的火焰,“哥哥能做到的,我也可以!”
她本身和书怀一样好强,只需一个契机,就能把潜藏的某种意志激发。晚烛张了张嘴,拒绝的话语到了唇边,却又转换成一个“好”字。
自己的灯蓦地出现在眼前,晚烛仰头看去,见是长清提着它找来这里,黑龙嘻嘻一笑,拎着那灯在她眼前晃了晃:“你们偷偷摸摸地商量何事?五坛好酒换我守口如瓶,你愿不愿意?”
“雪衣,看好了。”晚烛突然被讹,当即冷笑一声,抬手在灯身一抹,闪着刺眼亮光的火球突然冲了出来,将长清吓得哇哇大叫,慌忙弃灯逃窜。紧接着那盏灯被放在了雪衣手里,小姑娘试探着在上面敲了两下,又有两只火球出现,它们欢快地跳跃着,加入追赶那条黑龙的行列。
女孩惊奇地睁大双眼:“是只有这盏灯才可以做到吗?为何我那盏不行?”
“你的那个啊……它内部的灵气算不上充足,不过在我手里拿着,也没什么区别。”晚烛打了个哈欠,瞟了雪衣的灯一眼,灯内立刻冲出一只火鸟,嘎嘎大叫着飞向越跑越远的长清。
黑龙慌不择路,一头撞进冥府大殿,火鸟在殿外盘旋几周,这才飞了回来。
“我这盏灯归你了。”晚烛站起身,捶了捶有些发麻的腿,“你要是不想让你哥知道,我就偷偷地教。”
第76章 故友
那些死于非命的少女远不到转世的时候,冥君只得让鬼使寻个地方把她们安顿下来,少女们陆续离开大殿,严青冉疲惫地坐在木桌后头,揉了揉发涩的双眼。他现在心里极不安定,只因为这次的事件和八百年前太像了,虽说存雪的第一目标肯定是报复书怀,但他这样做的同时,也勾起了冥君埋藏在心底的不愉快的记忆。
八百年前那个王朝实际上很短命,在严丞相死后短短数年,它就走了下坡路。内忧外患,天灾人祸,无一不在加剧它的负担。终于,这座摇摇欲坠的高楼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倾颓,铁蹄踏碎了千里江山。曾经想要用少女鲜血让自己青春永驻的那个姑娘,也便是皇后十几岁的妹妹,她同样在那场祸事中死去。国家灭亡了,旧的贵族也跟着灭亡了,嚣张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外戚,最后亦成了史册当中寥寥几笔,每当回想起此事,冥君都不由感叹世事无常,而萦绕在他心间的最大的谜团,就是皇帝的下落。
人界烽烟四起的那些年,冥君坐在大殿内,见过了无数死于战乱的皇亲国戚。此等情景亦谈得上是故友重逢,那些站在他不远处的面孔,皆是他所熟识的,有朝堂上的同僚,也有弹劾过的权贵;有步步高升的得意者,也有被贬谪或是流放的失意者;但他们既然站在了此处,那么他们都是一样的:无一例外,全是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