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会害怕。
于是沈秋也害怕,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是好时机,但现在显然不是,所以干脆从不提起,只是自己摸摸了解。
让他放心起来的是,最近明韶对装修的兴趣多了不少,会主动做一些决定,或者提出自己的意见和想法。过了几天,沈秋才想到可能对于明韶而言,他从来没有机会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房间,壁纸颜色,床单被子,或者衣服……
他妈妈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能够允许他自己做决定的那种性格,而且明韶自己也说了,他们后来搬家很频繁,因为负担不起房租,也因为母亲生存能力堪忧。
算下来那时候明韶正好是十多岁,一般的男孩这个年纪在做什么,沈秋还是很了解的,他叹了一口气,睡不着了,起身在厨房爆了一大碗玫瑰味的爆米花,转过头却发现明韶也醒来了,赤着脚站在地上,睡眼朦胧的看着他,好像已经站了一会了。
他端着喷香的爆米花碗,下意识先说:“拖鞋怎么不穿?”
明韶一声不吭,带着睡意去穿拖鞋,沈秋随手把爆米花放在餐桌上,他就过来坐下了:“给我的?”
沈秋本来只是顺手做点东西,很有可能留到第二天微波炉叮一下再给明韶吃,所以他这么问就犹豫了一下,摸了摸明韶的头发:“不想睡了?”
明韶点点头,望着爆米花。
沈秋想了想,放弃了:“吃吧。还想吃什么?”
大半夜吃饭是很不健康,可是醒都醒了,不吃点东西岂不可惜?明韶认真想了很久,盯着餐桌,长长的睫毛落下来,轻轻颤动着,良久才想出一个答案:“西红柿鸡蛋面。”
沈秋没料到他居然点了这么一碗面,情不自禁想起那碗坨掉的面,和那天发生的所有事。
他没多说什么,答应一声,转而去冰箱拿揉好的面,又取了鸡蛋,西红柿,葱,专心做起饭来。
明韶咔嚓咔嚓,很慢的吃玫瑰味的爆米花。这是他最近喜欢的零食,玫瑰味,又是爆米花,带着浓厚的沈秋的风格。他下意识的跟着沈秋的背影移动视线,前心后背的冷汗慢慢消退了,颤抖的手也慢慢稳当起来。
他从梦里惊醒,沈秋不在身边,全身血液都涌到了头上,战栗着抓住被子,手几乎痉挛,过了好一会才听到外面爆米花的声音,坐了好几分钟才能站起来,出来就看到沈秋的背影了。
他没想到沈秋也会睡不着。他自己倒是经常难以入眠,听着沈秋的呼吸声默默想没头没尾的心事,又翻过身在黑暗里适应之后去观察沈秋的脸,总是不知不觉的入睡,然后在清晨和沈秋一起醒来。
但沈秋是为什么?他失眠了吗?他在担心什么?他为什么不说?那些事情和谁有关系?叶容?
明韶知道自己想的事情很不理智,但无法阻止自己这么想。他知道沈秋不会骗自己,他只会隐瞒一部分信息而已,比如他现在已经开始怀疑,这是沈秋第一次背着他偷偷起床吗?
明韶说不上来自己想做什么,他本以为发现沈秋不见了的那一刻是他最害怕的时候了,其实不是的,沈秋还能带给他更多的恐惧。他说的没错,爱是藏着毒药的蜜,爱是裹着玻璃渣的糖,他痛的无法呼吸,这也不过是一个开始。
他越是爱沈秋,就会越痛苦。
“爱就是疼痛本身。”
谁在他耳边这么说?
明韶感到熟悉的头疼。他不得不饥渴的盯着沈秋看,试图从这玻璃渣身上得到温暖和安全感,把自己从一片黑雾里拉出来。
沈秋在煎蛋,他会单手打蛋,鸡蛋拿起来轻轻在锅边一磕,手指稍一用力,鸡蛋就在锅里摊平了。他煎了两个鸡蛋,又去切葱花,刀很快,空气里有了烟火味道。
明韶这才觉得自己饿了,推开爆米花,起身走到沈秋背后,伸手抱住他,低声呼唤:“秋秋。”
他撒娇的时候总是很有耐心的。
沈秋拍拍他的手:“离我远点,做饭呢。”
明韶在他背后轻声说:“你不见了。”
沈秋一愣,过了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想象一下明韶醒来之后发现身边没人了的感受,带着歉疚解释:“我睡不着,起来坐一会,顺手做点什么,吓到你了?”
这问题明韶当然不会回答,他沉默一会,把这个问题跳过去,接着往下问:“为什么睡不着?”
这问题似乎很锋利,又似乎很平常,带着冰雪的凛冽,又温柔如同干净柔软的围巾,沈秋并没有太多犹疑,简单的对他解释:“最近事情有点多,我梦到开会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醒了。”
最近工作上的压力确实是很大,明韶也知道,叶容也来了之后,公司终于步上正轨,他作为表面上执掌大权的人,当然很清楚目前的进度——叶容在避嫌,不愿意让他产生什么误会,看来她是和沈秋达成了某种共识,而且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
明韶很少对不相干的人产生好感,但客观的来说,他要承认叶容很不错。
他觉得很疲惫,像跋涉了好几十公里才找到沈秋一样那么疲惫,靠在他肩上,深深的叹气,又深深吸气,像是能从沈秋身上汲取力量。
他不想说什么了,他说不出来,沈秋也能理解。
锅里的汤沸腾起来,沈秋开始下面,突然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我不会消失不见的。”
明韶听得很清楚。
虽然这句话说出的时机和态度都不算郑重,但他仍然明白这是沈秋的承诺。明韶害怕沈秋消失,他全都明白,他不会消失。
明韶早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放松了很多,他像一条沉重的尾巴一样跟着沈秋做这顿饭,反复循环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渐渐嗅到了西红柿鸡蛋面的香。
沈秋做饭并不拘泥,虽然一样是西红柿鸡蛋面,这次的却和上次的不太一样,每碗面上面都铺着一个金黄的煎蛋,撒了葱花,西红柿汤底香气腾腾——有西红柿有鸡蛋,那就是西红柿鸡蛋面嘛。
明韶也不挑,拿了筷子过来,拉开椅子准备坐下,半路上又改变了想法,一手搂着沈秋的脖子,弯下腰来亲他。
沈秋正好仰起头,用十分配合的态度碰上了他的嘴唇。
明韶几乎要感觉到愧疚和抱歉了。
他为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而更加失控,最擅长的不过是不把这些表现出来。内里永远动荡不安,外头却保持着石头一样冰冷的平静,似乎不可转移,没有回应,永远都是这幅样子。
沈秋从没有见过这些,他知道明韶是痛苦的,是彷徨的,是警惕而孤独的,但并不知道他失去秩序,混乱混沌,自己觉得皮肤之下就是汹涌的雾气。
这种事无法开口说出来,只有无法控制的那一刻才能全部爆发,失去屏障和伪装,被别人发现。
一丝不挂。
这种事就像是伤疤,疮口,小学被霸凌的场面,如非没有别的办法,谁也不想主动坦诚。诚然这是痛苦的一部分,可是却和其他部分不太一样,好像这些事之所以发生,是因为自己卑劣,无能,所以对事情的发展失去了控制,而落到这步境地。
明韶知道沈秋爱他美好的皮囊,因此无法放弃对形象的追求,甚至恨不得洗净从前的一切,从这一刻开始完美无瑕。
有时候他很生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这种恼怒转而落在沈秋身上,让他几乎就快要自暴自弃,破罐破摔,让沈秋完全面对真实的自己了:这就是他啊,而且也根本不是他的错。
他是破碎的冰,慢慢融化成水就要变成烂泥,他就是这幅样子了。
可人的本能就是在求偶的时候展示自己的光鲜亮丽,即使不够美好也要变得美好,明韶更加无法与之相抗。
他很清楚自己在沈秋心里的形象已经不算多好了,然而对着自己仅存的形象端起一盆污水泼过去,这事他做不出来。
他想要沈秋更爱他,脱离容貌,脱离身份,甚至脱离现实世界,不管他们两个变成什么样子,不管变成什么,都仍旧爱他。
这就是他的永远。
永远长得真叫人害怕。明韶心不在焉的吃面,心想,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沈秋是不是真的爱他,能爱到哪里,他们能走到哪里去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在未知的现在摸索前进,试图得到光明的未来,还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事情吗?
是肉眼可见,动荡不安,没有定性的未来。
第三十章,是带血的玫瑰还是带刺的玫瑰?
隔日明韶自己开车去还在装修的别墅。
沈秋的工作正在进行时,不过已经初见端倪,工人和设计师正在讨论什么,看到他虽然吃惊,但却因为忙就是点头致意,提醒过注意安全就由着他乱逛了。
虽然在这里住了好久,然而明韶其实对这地方没有太深的印象。他记得沈秋房间的窗帘颜色,也记得灰色抱枕温暖的绒面触感,知道怎么开热水器,放水洗澡,甚至知道淡奶油,黄糖,香草精都放在什么地方,但居然就是不记得自己居住的这房子里有什么摆设,长什么样子,他喜欢哪里。
大脑里一片空白,愣愣的站了一会,明韶几乎返身去车里找那个小药瓶,后退两步,却正好让肩膀挨上了一扇玻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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