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陛下。”云墨紧紧抿着嘴,他的眉头紧皱,心头很想为路尼求情,又觉得此刻并不是最好的时机。他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怨恨自己的不善言辞,没有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去搬出一套又一套的美妙词汇,为自己想要保护的虫开脱罪名。
“云墨啊,”但虫帝显然看出了雌虫的情绪,他用手势示意仪仗队退离几丈,然后语重心长的开口:“大军马上就要出发了,我不想你带着沉重的心事去作战。你如果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现在对我直言。”
“……陛下。”云墨的眉皱得更紧了,漆黑的双瞳中映衬出一片忧心。他仔细斟酌了虫帝的话,良久之后,才缓缓开口:“此次出征,敌强我弱,敌多我少,臣深知自己责任重大,只是……,到底也挂心统领。路尼统领的这个事件,还请陛下……”
话并未说完,却被虫帝用简单的一个手势制止,拉斐尔·圣·西弗兰汀微抿着凌厉的薄唇,默默看了云墨一眼。然后他侧转过身,将视线眺望向宫廷最高处的塔楼。云墨注意到虫帝的左手紧紧握着一块通讯器,他握的那么紧,仿佛渗透了全身的气力。
云墨认得出来,那是属于路尼统领的通讯器。通讯器的表带上刻有暗影统领的标识。
他再不敢说话,悄然的陪着沉默,只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
时间就在这令人窒息般的静谧中悄然流逝,终于,云墨等到了虫帝的声音。虫帝的声音依旧还是固有的清冷沉稳,丝毫听不出蕴含在其中的感情。
“我会亲自去见他。无论是苦衷还是内情,我自会评断。”
“谢陛下。”
“走吧,我在国宴厅为你和几位将军设了简单的便宴,为你们送行。”
“是。”
在各路大军出发的时候,虫帝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塔楼上,注视着天空中密密麻麻排列的舰队。他左手腕上的通讯器所连接的光脑是开着的,正播放着云墨与路尼在刑堂内的那番对话。这是他刚刚亲自从刑堂内架设的监控设备上剪下来的录音。
他就那样沉默的看着,又沉默的听着。
高楼的冷风凛冽的刮动着属于帝王的精致而繁复的衣袍,鼓动的袍袖将那道削瘦的身影映衬的更加空虚轻薄,就仿佛是一只在狂风中飞舞的蝴蝶,脆弱又无助。
对于这一场迅猛逼近的内乱外患,虫帝拉斐尔其实并没有必胜的信心。
他清楚的知道除去这些明面上的危机,还有很多黑手正隐在幕后,虎视眈眈的窥视着他的帝国,只等他流露一丝破绽,就会蜂拥而上,疯狂的蚕食属于他的王座与权力。可是,他能做的却只有孤注一掷。
这是一场豪赌,他将所有的本钱都压在墨家的血统上,祈望着千年前令帝国起死回生的墨家军神能再次为他带来惊喜。
而对于路尼,他的情绪就更为复杂。
他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无情,他能够理解路尼的立场,也怜惜对方的身世,但他却也压不下心头此刻疯狂涌动的愤怒与痛苦。
他是前任虫帝与虫皇唯一的后嗣,也是唯一的雄子,自他出生,他便被立为皇太子。从小,他就接受一切最为严格的宫廷教育,他的雄父教给他何为帝王心术。他的雌父□□他怎样不露声色,还有他的老师们,每一个都无不耳提面命,告诫他权术二字,意在难测,即使是鬓边枕上,都理应时刻警惕。
可是他不愿意。他不想那么孤独的猜测和防备着周围所有的虫,独自前行。
所以,他将两个年幼丧亲的表弟接到自己的身边亲自教养,竭尽心血和诚意。
所以,他愿意顶住压力专宠路尼,因为他在那只雌虫的眼底看得到对方隐藏的情意。虽然他做不到顶着法度与规制将对方扶上正位,毕竟虫皇的位置他需要留待给一个或许永远不会有爱的政治联姻对象,但他能够承诺给路尼,他会真心宠爱着他,并与对方携手到老。
手指捏紧了掌心中的通讯器,拉斐尔觉得自己的眼眶竟然开始酸涩。他已经多久没有哭过了,一只55岁的虫帝,在帝王的位置上坐了几十年,他应该早已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却似乎马上就要失态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亲口承认呢?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路尼呢!
帝王的真心,何其不易。
那是放下了所有的戒心与防备,卸下一身的钢甲来谈一场没有利益牵扯的爱情。一旦付出,就是覆水难收,就是万劫不复。
路尼的背叛,就是在他那被拔除了所有尖刺的软肉上狠狠的割上一刀,那就像是一根刺,就这样迅猛得扎进了心里,给了他一个极为深刻的不听从历史告诫的教训。
让他如此的措手不及。
他真的不应该去爱么?
他已经够克制了!
他时刻谨记帝王威仪,一举一动皆遵从仪礼。他用分寸丈量着所有虫与他的距离,每一个命令,每一个步骤,都要在心里筹谋思索,三思后行。
可是,感情由不得自己。
他也想要获得纯粹的快乐,想要一份被宠爱的温暖。没有道理帝王就必须孤独,必须无情。
可是命运,却用现实打击了他的天真,告诉了他一个世代传承的真理:
高处,不胜寒。
风越来越大了,寒意倒逼,冻得虫帝浑身轻颤。他却分不清这是来自体外的寒冷,还是心中的冰寒。
要原谅路尼么?
在他的立场里,他也是迫于无奈,真正卑鄙的应该是南氏家族与南纳言。路尼不过是一颗对方的棋子,被操纵着前行,没有自由。
可是为什么不说呢?
三十几年,多少个日夜!那些彼此身体缠绵的恩爱往昔,难道真的就感受不到一点点他的信任与支持么?在他把所有的布局,集权的计划,甚至接下来的虫生完全敞开让对方参与进来的时候,雌虫却怀着二心,将那些信任变成筹码,暗中传递给了他虫。
那么多年,他对南家的掣肘无力,处处受限,又有多少是路尼传送的情报?
不能,他无法原谅。
他容忍不了枕边虫的心怀二心。
可是三十几年的感情啊,恐怕他以后再也做不到去那么宠爱一只雌虫了,这一刀如果下去,割掉的岂止只是感情,还有他的真心,他的回忆,他的往昔,他的青涩和他那自以为幸福恩爱的前生。
太难受了,真的太难受了。
这种感觉犹如针刺,犹如刀割。如坠深渊,几欲窒息。
仿佛漫无边际的绝望裹着无边森冷的寒意将他彻底包围,他攥紧了双拳,却仿佛连动用精神力发泄的力气都丧失了。
罢了……
是他太大意,从不去加以防备。
是他太天真,过于自我懈怠。
若是他谨守雄父告诫,不动本心,这一次的事件又怎能伤他分毫?
当断不断,其乱自败。
那么多的难关他都迈过来了,没道理会摔在这个坑里起不来。
不要在优柔寡断,不必去眷恋难舍,他该做的是及时止损,翻盘再来。
虫帝拉斐尔·圣·西弗兰汀用力的极度缓慢的狠狠的吸了口气,用一口冷风让自己清醒。他硬是压下满心的痛楚与愤懑,一步一步稳稳的走下高楼。
而身后……是那不知道何时已经被揉成粉碎的通讯器与光脑的碎屑被狂风吹起,飘散如烟。
第78章 临别之言
俗话有言, 见面三分情。
虫帝即使先前在心底下了非常大的决心, 意图就这样狠厉坚决的断绝一切。但在亲眼看到那只雌虫浑身狼狈又凄惨的趴跪在地上,虔诚跪拜着迎接他所给予的惩罚的时候, 虫帝又极为少见的显露了几分迟疑。他用手势让身后端着酒壶和酒杯的随侍和宫廷侍卫们暂时逗留在刑堂门口, 自己独自走进了关押着路尼的牢房。
皮质精致的靴底踩踏在冷硬粗糙的地面上, 走出一路沉重的心声。
牢房内布置的十分简陋, 只有一个提供排泄的马桶和一条简单粗陋的方凳。但或许是云墨吩咐过, 这间牢房显然刚刚被彻底的清洁过一遍,气味并不难闻,地面也算干净。除去没有床……哦, 也不对, 那条简陋的板凳名义上就是给犯人休憩和睡觉的地方,但谁都知道那不过是新一轮的折磨方法。
虫帝难免微微皱起了眉,这是一个极为微小的动作, 然后,也不知道路尼是如何察觉的,或许是多年伺候习惯了吧,他几乎是下意识就侧身取过了那个凳子, 用自己的袖子擦干净, 然后沉默的摆放在虫帝可以立即就坐的位置。直到做完这一切,路尼才惊觉到自己现在是待罪的身份, 完全不该如此逾矩, 立即又惊慌失措着回复到原本的叩首姿态。
不过这样一来, 倒是把先前凝滞而沉重的气氛给突破了。
虫帝的眉眼难免因此柔和下来, 他撩起长袍后倒也没有思考太久,就坐入了那张雌虫准备好的凳子。然后,没话找话般的开启了一个话题。
“你和云墨的谈话录音我已经听完了,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回陛下,有。”路尼早已清楚等待着自己的结局是什么,到了这种时候,倒也不再愿意继续保持沉默。他维持着以头扣地的姿势,声音沉稳的开始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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