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道长 (春落花还在)

　　“阿潜。”小蛇唤道，带着一点讨好的意味，“我去给你弄点水喝。”
　　“不必。”苍潜冷冷道，径自走向河边。
　　虽是夏季，和缓的夜风吹走了白日的燠热，潺潺流动的溪水带来了一丝清凉。
　　苍潜用溪水洗了把脸，任水流顺着脸颊流下，似乎希望借着溪水的凉意，将内心深处的那一丝烦躁压下去。
　　他身侧，是一只羽翼丰满的白鹤，正悠闲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你不该生气的。”那白鹤扑了扑翅膀，竟然口吐人语，语气淡漠，像极了他的主人。
　　“我知道。”
　　“你下山前，上人再三叮嘱过你，离那条蛇远一点。”
　　“我知道。”
　　“你命中有一劫，与那条蛇关系甚密，足以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师父也说过，此劫非是死劫，仍有一线转机。”
　　“却只有一线。”
　　“我愿意赌一把。”
　　“就为他？”
　　“就为他。”
　　苍潜望着水面中自己那个隐隐绰绰的轮廓，淡淡道：“白翎，你试过从出生起便被厌弃于世的滋味吗？”整个天地便是那一方小小的院子，想看无法看，想听无法听，想说无法说。即便是哭和笑，这种身为人的本能，也逐渐被那死一般的孤寂剥夺。
　　可是有一条小蛇，一头打破了那个孤寂的牢笼。好像一道星光骤然点亮这个灰色的世界。
　　纵使遭人厌弃，那条小蛇也愿意陪伴着他，甚至愿意豁出性命保护他。后来遇到了藤妖，受伤昏迷中，他能感受到有一个人一直背着他，明明累得走不动了，还在不停地安慰他。那声音很软很好听，身上的气息也很温暖。他没有看清那人的长相，却牢牢地记住了他的声音和气息。
　　他知道是那条小黑蛇。
　　他是阿鳞。
　　醒来时他已身在九霄，拜了玉清子为师。
　　他和阿鳞有过约定，待到修道有成，他们自会相见。
　　“白翎，你又试过把一个人放在心里八年吗？”苍潜又道。
　　明明不知道他的长相，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忆中，他的声音和身上香甜的味道，越来越深刻。
　　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成了一个执着。
　　白鹤沉默了一会儿，叹道：“可惜，这是条什么也不懂的蛇。”岂止是什么也不懂，有时候还很没心没肺。
　　“他会懂的。”苍潜道，眼眸亮得惊人。
　　

　　☆、第 32 章

　　一点凉意落在肩头。
　　苍潜抬头，星月不知何时隐入厚重的云层。
　　“走吧，下雨了。”白鹤抖了抖翅膀，化作一道白光钻入他袖中。
　　夏日气候多变，苍潜只是走了几步，雨便瞬间大了起来，一道惊雷划破天际，闪耀的雷电将四野照得雪亮。
　　苍潜加快了步伐，走到他们休憩的地方，火堆早已被如注的暴雨浇得熄灭，紫麟已不知所踪。
　　苍潜浑身一僵。
　　他走了……
　　他竟真的走了……
　　这个念头起来，占据了他脑海。苍潜立在雨中，心中骤然一空，竟不知往何处去。
　　“阿潜……”微弱的声音从脚边传来。
　　苍潜循声望去，一条小黑蛇正躲在石头的缝隙中，仰着脑袋望着他。
　　紧绷的身躯蓦然一松，苍潜暗暗松了口气，蹲下身去。小蛇连忙窜入他怀中，头一拱便钻入他衣襟中。
　　沉闷的雷声在云层中滚动，仿佛压着头顶。小蛇又往衣襟深处钻了钻，苍潜感到它浑身又湿又冷，微微发着抖。
　　举起的手顿了顿，轻轻地摸了摸胸口那突出的小包：“别怕。”使了个术法，将大雨和雷声隔绝于外。
　　此地是不宜再过夜了。
　　苍潜略略思忖，便使了个缩地术，如此走了大约一刻，隐隐见到了一个城镇，城门紧闭。这却难不倒他，手中捏诀，他已穿墙而过。
　　在城中找到一家客栈，要了一间房。苍潜想了想，又让店家准备了热水。这才唤道：“阿鳞？”
　　那小蛇无甚精神地沿着他衣襟，爬上了他手指，下一刻化作了人身。苍潜见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全无平时的得意劲儿。这条法力低微的蛇妖，竟如此惧怕天雷，在雷雨中无有一点自保能力，只能化成一条小蛇躲在石缝中，究竟是怎么有勇气几次三番地舍命救他的？
　　心头蓦然一软。
　　“要不要洗个澡？”
　　紫麟低头，看着自己湿透了的衣袍，还真是狼狈。苦笑了一下：“也罢。”
　　洗了个热水澡，整个人舒坦了不少。真是奇怪，他明明是蛇，习惯了湿冷的环境，化成了人身，喜好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过来。”苍潜正站在床前。
　　“阿潜，你的毒都解了吧？”小蛇惊恐。
　　“想什么呢！”苍潜又好气又好笑，将他拉了过来，伸出手帮他梳理头发。
　　少年指尖过处，水汽袅袅，不一会儿，小蛇便觉得披散着的长发已然干透。
　　“怕雷？”
　　紫麟愣了愣，才知是阿潜在问他，叹了口气道：“没办法，妖都是怕雷的吧。”尤其是他，千辛万苦化了形，就被一道劫雷劈飞了老巢。若非那蛇蜕帮他挡了一遭，恐怕灰飞烟灭的就是他了。那种劫雷压顶的恐惧，即使过去那么多年，他也无法忘记。
　　若在平时，他早就准备好了地方，譬如深深的地下或者幽深的洞穴，一头钻了进去。谁料会在这处地界遇雷，而他一身法力都无，害他猝不及防之下只能化作小黑蛇钻石头缝。
　　想到此处，他有些畏惧地望了一眼窗外，窗户没关实，细碎的水珠仍能从窗户缝中溅入，虽然隔绝了雷声，仍能见到雪亮的电光，投映在窗户纸上，显然是声势浩大的一场雷雨。
　　苍潜轻轻一挥袖，那窗户便“嗑哒”一声合上了，垂落的床幔将狰狞的电光拒在了外头。
　　“睡觉。”
　　小蛇被他摁在了被窝，隔着软实的被子，突然觉得好像雷电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苍潜只除了鞋履，盘腿而坐，黑暗中只能见到隐隐绰绰的轮廓。
　　小蛇奇怪道：“阿潜，你都不睡的吗？”
　　“习惯了。”是苍潜一贯的淡淡的语气。
　　紫麟依稀能见到他峻拔如松的背影，脑中蓦然起了一个念头：阿潜每天都是如此吗？
　　自他们分别起，已过了那么多年。尽管他不愿承认，可确确实实八个年头过去了。对他来说只是闭眼睡了一觉，但对阿潜来说，却是一天一天实打实地度过了八年！小小的阿潜就是这样每天彻夜不眠地打坐修炼的吗？
　　修道的日子自然很清苦、很枯燥。他是吃不了苦的，所以宁愿蒙混度日，也不肯正经修炼，化成人形已是费尽了他所有的力，不过是因他对人世的一点向往。
　　刚化成人身那几年，他因为好奇，悄悄溜下过山，在人世间混迹了一段时间。也曾撞见几则男欢女爱的故事，甚至沾染过风月。彼时虽然也有过快活，时间一久，却也觉得不过如此。
　　此间快乐与口腹之欲满足的快乐相比，又有什么不同呢？
　　若论缠绵悱恻，牵魂动心还不如书上描绘一二。
　　但是他遇到了一个妖怪，还有一个书生。这一妖一人几番周折，最终修得正果。小蛇同他们做了一百多年的邻居，就见他们好了一百多年。
　　这两人的好日子像过不够似的。
　　小蛇有时候想：有那么一个人相伴，好像也是很不错的。
　　书生常说，情爱之事，并非仅囿于床笫之欢。情之所钟，便觉那人无处不讨你喜欢，你见着他就觉得快活。
　　他懒洋洋地窝在书生怀中，听得此话，便顺势化成人身，亲了亲书生的唇，笑嘻嘻道：“我见着你就觉得挺快活的。”
　　自然下一秒他便又化作小黑蛇，被挂在了树梢。
　　书生站在树下又好气又好笑：“阿鳞，那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你遇着那个人，就知道了。”
　　他不死心，追着妖怪问。妖怪一脸冷漠：“再缠着简之，让你哭个够。”
　　“嗯？简之走的那些年，也不知道谁丧眉搭眼的，确实是哭了个够。”
　　“……”
　　日子就在吵吵闹闹中过去。
　　小蛇觉得，做个“人”似乎也是不错的。他有挚友，时日还长，尚能找一个意中人。
　　但是阿潜的修炼似乎与他的不同。阿潜的修炼是孤独的，清冷的。
　　他第一次初见阿潜时，见他从拐角处转过来，稚龄幼童，眉眼静得出奇。和他同龄的孩童大呼小叫地争抢着一个球，他只站在廊上远远望着。
　　寂静与喧哗，鲜明的比对。
　　当时他便想，怎么会有一个孩子，眼神这么冷寂？他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几次了解下来，他对这个孩子充满了怜爱。后来他暗中帮了这孩子几回。尽管道士再三提醒，他仍执意化作小黑蛇陪伴他。
　　他心里，其实是不想再让阿潜那么孤单的。
　　可是上了涯山的阿潜，看起来却和幼年时没什么区别。现在的阿潜有师父、有同门、有相伴的灵兽，但是他仍能从阿潜身上感受到那种深藏在骨子里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