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茂满腹火气憋红了一张脸,可惜他还不能动手,就算动手也打不过他。
谢云擦完最后一根银针,这才转过身,淡淡扫过陈茂默不作声的脸,突然道:“你杵那儿干嘛,当柱子?”
陈茂眼角一抽,没接他话茬,而是规规矩矩道:“那位沈大人今日又递了信,说仙音阁的锦瑟姑娘又作了一首新曲,想请门主前往一叙。”
陈茂口中的沈大人,是北楚王朝新任的户部尚书,名叫沈逐流。
说起沈逐流这个人,官场上人人都知道他是安帝十五年中的进士,之后进了翰林院,待了一年后就被安帝擢升为礼部侍郎,又三年,迁为户部尚书。不到五年的时间,就从一个七品官升到了正三品,可谓是如鱼得水,平步青云。
人人都羡慕他的鸿运,可沈逐流当年三次入京考试,三次名落孙山,失意潦倒,借酒消愁,其中的酸楚恐怕鲜有人知。
而谢云恰恰就知道,他非但知道,还知道得清清楚楚。
按理说这两人一个是穷酸秀才,一个是江湖帮派首领,就算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去。
可偏偏那天凑了个巧。
那天是正好是放榜之日,沈逐流扎在人堆里从榜首看到榜尾,又从榜尾看到榜首,足足看了三遍,愣是没看到“沈逐流”这三个字。
他又落榜了。
沈逐流心里涌上了万千愁绪,一腔孤愤。想自己寒窗苦读十年,三次入京赶考,却次次落榜,到底是自己才疏学浅,还是命运弄人?
沈逐流当然不承认自己才疏学浅,自己苦读圣贤书,自负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文武韬略,哪一样不是佼佼出尘?就算自己比不上那些古代圣贤,但想自己定国□□的本事还是有的。
沈逐流越想越悲愤,三昧真火烧身,最后一头钻进了花楼里,借酒消愁去了。
可这酒非但没把他的火给浇下去,反而愈加愁苦,悲从中来。当即耍起了酒疯,对着空气大喊起来:“我沈逐流此生誓不入朝为官!”
当时谢云就坐在雅间里,无意间听到这话竟突然站了起来。谢云这人从小就对朝廷和楚家人这帮欺世盗名之徒没有好感,这时乍一听到如此铿锵有力、不堕凡俗的话,觉得此人和那些酸腐书生自不相同,心里便生了结交的心思。
沈逐流倒也爽快,立刻点了头。两人称兄道弟,举杯把盏,一醉到天明。
谢云第二日就请人到了寒渊门做客,好酒好菜招待。沈逐流最后的盘缠昨天已经挥霍完了,此刻是身无分文,正好在寒渊门住下了,这一住就是半个月。
半个月后,客栈里的人突然找到他说有朝廷的人指明找他,说他中了个探花,轿子正在门口等着呢!
沈逐流当场蒙了,云里雾里来到客栈门口,果然看见高头大马,红花轿子在等着,一时难以置信。
那为首的人先给他作了个揖,对沈逐流恭敬笑道:“恭喜探花郎,贺喜探花郎!”
沈逐流被这两声“探花郎”叫得不知所措,正欲开口问,那人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解释了一遍。
原来主考官收考卷的时候,不小心落下了一张,正是沈逐流的。后来被人看见,呈到了御前,这才有了这个探花。
沈逐流听闻,当即涕泪,这几日的愁苦和愤懑全都化作了烟飘走了,他那日的铿锵之语连着谢云这个人也都被他抛在了脑后,一边喊着“万岁”一边上了轿子,欢欢喜喜去做他的官去了。
谢云听闻,气得差点冲上金銮殿,亲自把沈逐流这见利忘义的小人给杀了。
沈逐流一连几日高兴地云里雾里,睡觉都笑得乐出了声。再想起谢云这么个人物,也是在五日之后了。
想起谢云,沈逐流心里就觉得过意不去,觉得自己这个朋友当得太差劲,走之前竟然忘了跟谢兄打个招呼。第二天他带着好酒上门,却被陈茂拒之门外,还说他家门主不想再见他,让他从哪来就滚哪去。
之后他次次上门,谢云都让人回绝了他。
沈逐流吃了闭门羹,倒也不恼,只是没再上寒渊门来,而是守在了谢云常常去的酒肆乐坊里,几次正好碰着面,谢云也没给他好脸色。
谢云这人冷心冷情,对任何人都好像绝情得很。上辈子他还真没再和沈逐流那人说过一句话。
只不过,经历了那恐怖的死亡之后,谢云就对其他事看得淡了,他甚至忘了还有沈逐流这个人。
现在乍一听陈茂说起来,谢云下意识一怔,随后才想起来。只不过他没有接话,而是反问道:“我让你找的人呢?”
“那个似人似狼的怪物?”陈茂问。
谢云点头,手里拿着银针反复摸来摸去,那一双手好像是绣娘的手,半个茧子都没有,只是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
陈茂道:“还没有找到,不过听手下的人说有人在城隍庙那边的后山看见过,我已经派人跟过去找了。”
谢云掀起眼皮,淡淡“嗯”了一声,把银针拢回袖中,接着迈腿走向门外。
陈茂从后面跟过去问:“门主去哪?”
谢云没有回头,负手轻飘飘来了句:“去仙音阁。”
仙音阁是京城最大的乐坊,里面有最好的乐妓和舞女,她们不光长着一副天仙般的美貌,还个个能歌善舞,当真不负仙音阁的美名。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没有不知道仙音阁的。
仙音阁的最有名的姑娘叫做锦瑟,她不单相貌最出众,琴瑟古筝无一不精通。尤其是琴,那一双素手拨弄着那几根弦,也拨弄着听者的心。
此刻坐在锦瑟对面听琴的就是沈逐流了,他如今官居高位,锦衣玉带,和往日那寒酸落魄的样子可是大不相同,一张脸油光焕发,红光满面,腰粗了不止一圈。
桌子上摆着未开封的酒坛子和两只酒碗,沈逐流坐在桌边,眯着眼十分惬意地听着曲儿,实在是潇洒自在。
不料下一刻门被人突然推开,乐声戛然而止,沈逐流像是嗅到了什么凛冽的气息,立刻睁眼,果然看到了正从门外走进来的谢云。
谢云一身黑衣,高大的身形逆在晨光中,玉面黑发,周身裹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活像一尊杀神。他挑过锋利的眼角,看到沈逐流的时候眼中划过一抹流光,接着就面无表情地坐到了另一张桌子旁边,全当没看见他。
沈逐流从怔愣中回过神,讪讪地搓手一笑,觉得有些尴尬,接着将略微臃肿的身体慢慢挪了过去,瞧着谢云冷冰冰的脸小心翼翼笑道:“谢兄近来可好?”
谢云冷睥了他一眼,嘴唇吝啬地动了两下:“哪有沈大人自在,隔三差五都来这听曲!”说完又笑着对锦瑟招了招手,让她继续弹奏。这差别,可不是一星半点。
沈逐流内心吃味,但很快又压了下去。
谢云今天肯来,他就已经很吃惊了,就算对方再明讽暗刺,自己也只好认命受着了,毕竟当初也是自己太不够朋友。
他立刻赔笑道:“谢兄何必如此生分,你我还以兄弟相称如何?”
谢云冷笑,明显不买他的账:“沈大人乃是朝廷命官,我怎么敢和大人您称兄道弟?”
沈逐流心里咯噔一下,之前虽然知道谢云不喜欢朝廷里的人,但也没想到竟然讨厌到了这种地步。他心里叹了一口气,接着面不改色地恭维起来:“谢兄言重了,我当年身无分文,穷困潦倒,若不是谢兄收留我,我恐怕就要饿死街头了。再说谢兄可是天下第一江湖门派的门主,掌管寒渊门数万高手,连当今皇帝陛下都要敬您三分,我一个小小的户部尚书,能交上谢兄这样的朋友,当真是三生有幸。”
沈逐流这话说得可是入情入理,恭维地十分巧妙。先提了提当年谢云对他的好,唤起当年旧情,再夸一夸他如今的地位,最后那句“三生有幸”无疑让人感人肺腑。
沈逐流自认为自己这番话只怕是九天神佛都能感动,可谢云是何等人物,他不是神,也不是佛,没有那种悲天悯人的心,不,他可能连心都没有。
谢云突然隐晦地笑了笑,眼神似有若无从沈逐流那张紧张兮兮的脸上飘过,把沈逐流看得诚惶诚恐,冷汗直冒,一时猜不透谢云是怎么想的。
片刻之后,谢云倏然收回视线,语气中没有了之前的咄咄逼人:“难得沈大人还记得我这个朋友。”他漫不经心说完,接着就拿起了桌上的酒杯,兀自端详起来。
要说这沈逐流不愧是在官场上混久了的,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可真是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谢云的手指刚一动,他那边就立刻狗腿地开了酒坛的封盖,给谢云倒满敬上:“谢兄请喝!”
谢云本来就没打算太过刁难他,这会儿见人这么殷勤,他这冷脸也实在摆不下去了。
沈逐流看着谢云将酒入肚,知道自己过了这一关,等人喝完又给倒满,两人虽然没有过多交流,但一边喝酒一边听曲,气氛倒也和谐。
只是这酒终究是没有喝完,陈茂低头在谢云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谢云脸色陡然一变,眼中戾气横生,话没说一句就匆匆往外走,沈逐流不知所以,只能在后面大喊:“谢兄下次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