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比起他身上流淌的近乎魔鬼的血脉而言,其他不过苦难中一点零星的点缀罢了。
甚至于尚有几分庆幸,在被赶出那个视他如妖魔的家,被家人抛弃和遗忘之后,在偌大的世界里无处可归之时,庆幸他还有一个亲人与他相伴,而非孑然一身,在天大地大里禹禹独行。
言亦君长久而专注地凝视着他,那目光深邃而悠长,仿佛沉淀了许多含蓄的、不可言说的东西,想要穿过氤氲的烟雾和疏离的伪装,一直看尽他的心底。
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时已经慢慢停歇,只剩淅淅沥沥的雨滴敲打着窗棂,天空再次放晴,夕阳的斜晖从云层中剖开,落下一线金红色的天光。
那光芒驱散了徘徊的乌云,洋洋洒洒地铺陈下来,透过玻璃窗照落在言亦君背后,用那淡淡的颜色描摹出一副清华傲岸的身骨。
段回川在这样一片晚霞里回望他,望着他情不自禁抬起的手,极缓极慢的,向着自己的脸伸过来,在即将触碰到皮肤之前,又被什么惊醒似的倏忽收了回去。
不知是否因霞光过于浓艳,竟反衬得言亦君的脸色有几分苍白,这一个瞬间,段回川几乎可以确切地从他眼底读出一种痛惜的情绪,那既不是同情怜悯,也不是故作伪饰。
可他分明与自己才相识不久,他究竟在痛惜什么呢?
他想要再看得更清楚些,可是对方已经飞快地收敛了一切破绽,重新拾起惯有的端然与尔雅,露出一抹进退得宜的笑意。
段回川觉得心头那丝转瞬即逝的感觉似乎又不那么确切了。
“……无论如何,都过去了。”在漫长的静默后,言亦君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有些疤痕已经愈合了,可太深的那些,已经跟血骨融为一体,再也不可能愈合了,连不经意的触碰,都是伤筋动骨的痛。
段回川应和着笑了笑,用轻松的口吻继续述说着:“后来,我四处想法子挣钱,过了好些年,光景渐渐好些,我用全部的积蓄接盘了这间濒临倒闭的事务所。才总算有了一处容身之所。”
仿佛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言亦君替他接口道:“然后这人又阴魂不散地找来了?”
“不错。”段回川凉凉地哂笑一声,“当初少了我们两个拖油瓶,他自然是欢喜的,可日子长了,他被高利贷逼得走投无路,又想起我来了,本打着注意,通过我找我那……那个父亲要钱,可当然是要不到的,他见我开了这家事务所,于是竹杠就敲到我身上来了。”
言亦君目光沉静:“你给他了?”
“二十万。”段回川伸出两根手指,自嘲般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用来交换小辰的监护权。”
言亦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蹙眉道:“借的?”
段回川不知该不该赞叹对方的洞若观火:“是啊,我当时根本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好在还有几个朋友,让我打了秋风。”
“那位张盘张大师?”
“嗯,他算一个。”
言亦君微微挑了挑眉梢:“你跟在他身边充作助手,是因为欠他钱的关系?如果你还有欠债,我这里可以——”
“哦,那倒不是,我已经还清了。”段回川婉拒了他的好意,“我向来不喜欢欠人人情。”
言亦君从善如流地略过这个话题:“那么,这人如今又来威胁你要钱了?”
想起许永口口声声恶毒又愚蠢的要挟之语,段回川的目光沉下来,半晌,缓缓道:“昔年,若不是看在他是小辰生父的份上,我早就应该——”
早就应该把这只恶臭的老鼠掐死在阴沟里!
第22章 悸动
言亦君细致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意有所指地道:“他背后的伤莫非是……”
“是我刺的。”段回川斩钉截铁地回答,“这只吸血鬼的骚扰让我烦不胜烦。”
“你一边抓着他的脖子,一边绕到后面刺中后腰?这姿势倒是别致。”言亦君意味深长地扬了扬眉。
段回川一时无言,还未等他想到合适的借口敷衍过去,言亦君先一步道:“幸好只是小伤,万一真有个闪失,你预备怎么办?”
段回川半真半假地玩笑:“那我可要收拾细软亡命天涯了。”
“那孩子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这句话脱口而出后,言亦君便觉不妥,想要收回已是来不及,只好把后半截“甚至值得你为他背下如此大罪”给咽了回去。
段回川只是一笑,口吻是不假思索的理所当然:“那是自然。”
听了这个答复,言亦君抿了抿嘴唇,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越发后悔多问了这么一句。
他应当附和着笑一笑,赞一句兄友弟恭,可终是垂下眼帘,细究起枣红色木质茶几上的纹理,仿佛这截被切割的四四方方的木头,突然抽枝发芽,生了朵花儿出来。
“怎么?”段回川察觉对方情绪似有所变化,奇怪地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
“哦,我是在想……”言亦君暗自耻笑自己没来由的不虞,定了定神,道,“客房里那个,你准备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醒了,就让他滚蛋,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段回川嗤笑一声,胆儿都吓破了,还敢来纠缠自己不成?要真不知死活,他也不介意找个没人的角落,给他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说曹操曹操到,楼梯口传来一阵颤巍巍的脚步声,两人一并回头,差点吓得心惊胆战的许永从二楼滚下来,幸而他抱紧了栏杆,才不至于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我……我这就走……再也不会来了,求……求求你看在你妈的份上,放我一马吧!”
一接触到段回川冰冷的眼光,许永两条小腿肚软得直发颤,哭丧着脸趴在地上,脸上松弛的皮肉挤在一起,活像是苍老了十岁。
段回川懒得搭理他,抬手一指大门,言简意赅地道:“滚,别再让我看见你!”
许永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门口:“我滚我滚,马上滚!”
那扇藏青色的大门打开又合上,那些随着门扉开合争先恐后挤进来的斜阳暖光,再次被阻挡在外,屋里只剩他们二人相对而坐,四周安静得过分。
言亦君犹疑地看着他:“你就这么轻易放过他?如果你不方便,我倒是认识一些……”
“不用。”段回川有些意外,但并不想把言亦君牵扯进这滩泥沼,“如果他识相不再出现,我就留他一条狗命,小辰虽然不想见他,但是终归还是不希望他死吧。”
……你的心里难道只有你弟弟吗?言亦君沉默下来,忽的有些烦躁。
尽管有些不忍打破此刻的宁静,言亦君到底还是站起身来,用尽可能随意的口吻邀请他留下一道用晚饭。
段回川为难地看他一眼:“小辰现在一个人在家……”
这便是要告辞的意思了。
“也好,既然刚刚出了这样的事,你多陪陪他也是应该的。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来找我。”言亦君心知他挂念弟弟,不便再挽留,将人送至门口。
段回川眼尾勾出一道笑纹,忽的有了打趣的心情:“那可不行,你可是个大忙人,那么多病人等着你救治,我怎么好意思总来占用你宝贵的时间。”
“你若有事……”言亦君微微一顿,温柔的晚霞映得他的眉眼愈发柔和,缓声笑道,“我总是在的。”
段回川蓦地一怔,直觉这话里还藏着什么,可那丝悸动转瞬从心头溜走,快得抓不住。
目送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对面的楼道,言亦君背靠在紧闭的大门上。
直到此刻,惟他一人独处的时候,才如释重负地褪下那层游刃有余的外壳,先前因对方的到来而提起的那一点隐秘的欣喜,又随着他的离去渐渐消散了。
原先只想着,远远看着就好,如今离得近了,又忍不住渴求更多。
明知只是兄弟情深,心里的酸泡泡还是止不住地往上冒。到底还是太贪心了,才露出了太多不该有的破绽。
言亦君自嘲地按了按胸口,随即尽数收敛了一切不合适宜的情绪,步入客厅的灯光下时,又恢复了一贯沉稳从容的姿态。
直到回到自个家中,段回川还没从那个温存的笑意中回过神来。
倒是白简,早已买回了满冰箱的菜,在厨房里忙忙碌碌,见到老板,急忙满头大汗地跑出来:“老板,你快看看招财,它好像快不行了!我给它喂的鸟食,一口都没动!”
段回川一脸莫名地挑了挑眉,仔细看了看缩在鸟笼里的鹦鹉,伸出一只手去戳了戳它的鸟头。
招财顿时跟受了惊的猫儿似的炸起了毛,在感受到主人重新变得平和的气息后,这只成了精的鹦鹉总算从惊恐里大梦初醒,怂怂地挪过来,蹭了蹭主人的手。
“瞧,这不没事儿了么?”段回川挠了挠它的脖子上一圈绒毛,见它开始乖乖进食,才转头对白简道,“招财可比你还怕死呢,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对了,小辰呢?”
“许小弟在楼上做作业呢吧。”白简看着瞬间生龙活虎的鹦鹉,顿时对老板崇拜得五体投地,“老板真厉害!我刚才怎么试,招财都不理我,你一来就好了,乖得就像你儿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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