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肖安仍旧没有说话。
因此他点了点头,微笑了一下。
“你没有煽动暴力抗争,为什么?”
“因为没有必要。”
“暴力就是激发人最直接的方法。将人分类,划出来’你’和’我’,通过分离来互相定义,从而产生冲突。这种力量将是源源不断的,而且发展很迅猛。你是个天生的领袖,对于你这种人来说,控制这样的人群,才是达到目的最快的方法。”
“时代已经变了。信息爆炸,所有人都想要控制别人,最后结果就是人群对控制的那一套逐渐免疫。当然,意识形态斗争是永远不过时的话题。但花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制造一个成分单一的社会又有什么意义?它对生产力的发展和国家的进步毫无益处。唯一的益处,是便于控制,也就是服务于少数人的权力。”
“稳定是发展的前提。”
“发展的前提是人们有发展的意愿。”
“从群体的角度来说,如果不进行单一方向的引导,任何群体都不可能有什么统一的意志。联邦是个很大的社会集合,制度和社会规则就是引导群体意志的重要方法。”
“历史上有太多例子了。社会的僵化只会导致社会矛盾的加剧。”
“我想你对联邦的政治现况也一定有了解,不然不会选择常家做切入点。联邦内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其实并不在你们,而是在这些具有经济手段和经济条件控制联邦的人身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目的,都想占有社会资源为自己所用。联邦政府要做的,就是平衡协调各种力量,保持社会运转,保证民众最基本的生活需求。”
肖安笑了:“我很想理解你的立场。你比我权威,比我年长,比任何人都掌握更多的信息。”
他没有接话。
“你永远不可能理解的,是我们。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愿意不愿意走到这一步,你眼中所谓的民众都已经成为了一个虚拟的概念,两个字,一句话,从来不是真实存在的对象。我在组织发展的过程中也犹豫过是否要预设你的立场——就像你说的,划出敌我一定有利于斗争。可是我后来意识到你的立场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你也比我想象的还要害怕。害怕我们。”
“人们也害怕枪炮,更害怕死亡。以现在的社会情况来说,流血牺牲又能改变多少?联邦可不是没有经历过内战。以史为鉴,不要重蹈覆辙。”
肖安感到愤怒,冷漠地注视着那个权力顶端的人。
“如果不是这件事,你,和我,永远都不可能坐在同一张桌子的两端说话。”
这是事实。
他一瞬间显出了老态。但即使如此,他也永远不可能将肖安看作平等的人。这是一个无法被满足的要求,除非他不是他。
“人类社会,不可能消除权力。”
肖安点了点头:“那就制造权力。”
“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他问。
“因为我绕不过。”肖安回答。
全网直播之后的两天,西京迎来了少见的大晴天。天前所未有的蓝,树叶在阳光下片片分明,一坨坨的白云亮得晃眼。人们纷纷拍照,走到户外。事实上,很少有人提起两天前的那件事。一切尘埃落定,成了人们的默契。
肖安是不可能死的。他也不能消失。尤其在这种关键时刻,他必须定期出现,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最终被繁忙的社会生活遗忘。把冬梅变成昙花一现,才能将整个事件的影响降到最低。肖安答应了,不为别的,只为保证余江海活下去。
归根结底,他是个十七岁的孩子。
但很多人并没有这么幸运。肖安即使知道也无能为力。他之后漫长的人生都要在密不透风的监视和控制下度过。他当然只能在规定的时间内与外界联系,每一次联系的所有信息都被审查。这也许就是他们认为的,杀死一朵花最好的办法。
就是让它枯萎。
肖安在西京监狱住了一个多月之后被转移到了临川的一个教育中心。他手腕内侧的身份识别芯片被取出,换成了不间断发射信号的定位装置。“肖安”这个人已经消失了。他们的组织虽然受到清查,但由于各方出力保护,加上执行人员内部已经产生了独立意志,因此组织仅从数据上来看其实增加了人数。肖安在确认余江海人身安全无碍之后重新回到大众视野。可是人们之间早就有了默契,不论他之后再说什么自相矛盾的鬼话,也很少有人会信了。
西京赢来夏天的时候,肖安找出来一件余江海曾经的短袖T恤当做居家服穿。余江海留在衣服上的味道日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教育中心的沐浴露味。肖安的头发长长了,过了肩,他将头发向后束起,扎了个马尾。
人为悦己者容,这话倒是没有说错。进教育中心之前,肖安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其实每天都有刻意整理自己的容貌,修剪发型,搭配衣服,就好像他和余江海的个人意志之间一直有一场隐形的竞赛,他想要把余江海从余江海的手里赢过来。
肖安瘦了一些,眉眼间更加成熟。冬梅从不曾凋谢,只是沉睡。他待遇还算不错,住了一个独立的小院。他所住的小院里甚至连尖锐物品都没有——他是没有死亡的权利的。
这就回到了那个问题,生存或是毁灭。肖安如果想要生存,就必须死亡。可他不能死,因此只能毁灭。真的走到这一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丝毫不畏惧个人牺牲。因为他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如果人们能活下去,他就自然也能活下去。
那天,肖安正在吃午饭的时候,院子里来了一个人。
天已经很热了。可肖安还是想在露天的地方呆着。他把小餐桌挪到外院,饭还没吃完就已经汗流浃背。那件海哥的T恤湿到了一半,他抖着T恤的前襟,扇些风。他的头发束得不紧,这会儿掉了一缕下来。
他放下筷子,左手将头发别到耳后,右手端起旁边的水杯喝了口水。
那缕头发贴着脖子并不舒服,他准备吃完之后重新把辫子扎一下。
但这件事,被另一只手代劳了。肖安的身体僵在原地,努力分辨这是幻像还是真实。即使是最甜美的梦境,他也不会妄想这种好事。生活就是这样,生活并不仁慈。
“你瘦了。”余江海站在他背后说。
下一秒,肖安扭过身抱住余江海哭了起来。
他把鼻涕眼泪全部蹭到余江海的衣服上。瘦的人当然不止他一个,他的额头能够清晰感觉到余江海的肋骨。他哭到一半,突然觉得自己很不好看。他向来不适合扎辫子的。头发束到后边之后暴露出来他的全部脸型,显得他的脸不够灵动。
“你什么时候走?”他哭完之后抬头问。
余江海张了张嘴,最后不清不楚地说了一句:“不走了吧。”
肖安的心沉了下去,马上就要发火。可他看着余江海的眼神,意识到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成全。如今他远远赢过了余江海的个人意志,也仍旧不可能动摇他。
余江海突然笑了起来,腹部肌肉在肖安的脸前震动。
“你肯定要厌烦我。”
“那时候你再走?”
“那时候我再走。”余江海点了点头,“小安,其实你不用做这种选择……我也不会出什么事,外边帮助我的人比帮你的还多。他们很多早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提前打通关系做了不少准备。”
“但是我当时没有把握。”
余江海的嘴唇起皮,眼圈青黑,状态远不如肖安。
肖安松开余江海,掀起T恤的下摆擦脸,掀到一半手僵住了,觉得这动作太不雅,一时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最后他一点一点往下蹭,把衣服放了下去。肖安心里悔恨,恨自己行为举止太孩子气,不够成熟,不够魅力。余江海看在眼里,也不说话。他站的位置正好能帮肖安挡住炽热的阳光。在他投下的阴影中,肖安T恤上的汗渍洇成了一个均匀的倒三角。
作者有话要说: 结尾是早就想好的。
还有一张尾声
嗯交代一下另两位
☆、尾声 道德警察
“做事情总要有代价。”
拼杀上来的是十个戴着半边面具的人。穿着和雷一达有些类似的衣服,身形都很快。雷一达抱着李凌超,不好近身打斗,胳膊立刻就受了一棍。李凌超听见了骨裂的声音,心里因为这一下,恨了起来。雷一达将长棍换手,收起一端的利刃,把长棍当□□使。那十个人并非各自战斗,而是联合成阵,八个围住两人的八个方位,两个从上空冲下来。
“进院。”李凌超说,“空旷的地方对我们很不利。”
雷一达竟然还笑得出来:“我也有这个意思。只可惜门口有个表叔。”
“人已经散了,他可以交给我。”
话音还没落,雷一达就已经朝着雷府大门的方向冲了过去。李凌超勾住雷一达的脖子,越过他的身体拔出流沙,直接挑断了院门方向那个人的短棍。剑尖一挑转回来,削掉了旁边一个人的小臂。
雷一达注意力放在上边,一把□□斗两个高手。他松开抱着李凌超的手臂,让李凌超朝着围阵的缺口冲过去。那位表叔并非没有准备,背在身后的手突然伸出,投出了三枚翼型铁镖。镖并不是冲着李凌超去的,而是冲着雷一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