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年后 (反舌鸟)

　　K999却迅速明白了程璋的问题所在，他叹了口气：“我不是故意的，这就是我的真实水平。给你的资料你可能还没来得及看完，在历史上，的确有机器人达到接近100%的数据，又刻意隐瞒的。但是他们都被销毁了。”
　　“为什么？”程璋问。
　　“因为人类不是我们的敌人，”K999说，“从来不是。我们没有想过要取而代之。”
　　可是你们已经做到了。程璋在心里想。
　　留下那10%的空缺，和与真人有那么一点些微差别的外表，不过是人工智能留给人类最后的尊重。他们当然喜欢人类，就像人类曾经喜欢大熊猫一样。
　　“窦羽多大了？”程璋问。
　　“还有56天10小时，就到19岁了。”K999说。
　　“所以在他大部分的人生里，他的认知都是，他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程璋说，“K999，你对人类的了解让你明白他的孤独，可是另一方面，他还有更复杂的感情，让他彻底接受，也需要一个过程。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再问，就让我们两个自行处理可以吗？”
　　“好。”K999点头。
　　程璋回到房间里，窦羽已经兴致勃勃在选择他的机械豹豹了。
　　“亲爱的扫地机器人，”窦羽说，“明天和我一起去领养宠物吧。”
　　如果说，不久前的窦羽像被霜打蔫的茄子，那现在的他，看起来枯木逢春，生机焕发。


第三章
　　看来窦羽安排他做苦工的想法还是没有灭亡。程璋说：“不去。说了我是一个扫地机器人，只想安安静静地当一个保洁小妹。”
　　然而窦羽对程璋的反应早有预料，他说：“你想得很美。作为一个机器人，你要有当机器人的本分！我知道你可能系统故障了，不记得应该遵守的规矩了，需要我好好帮你回忆一下。”
　　“什么规矩？”程璋的确不知道。
　　“就是那个什么，A……A……”窦羽第一次跟人解释，结结巴巴也有些卡壳。
　　程璋帮他想着有关的“A”开头的事物：“你说的不就是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嘛。”
　　他好歹也是看过一些科幻电影的，知道这个概念。
　　“哆啦A梦十定律！”窦羽想起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程璋怀疑地看着窦羽，“还有这种鬼定律？你瞎编的吧？”
　　窦羽十分鄙视程璋的无知：“论对现在的了解，你一个刚生产出来的机器人，就不要自己瞎想象了。我问你，阿西莫夫的理论是不是科幻作品？”
　　“是。”
　　“哆啦A梦是不是科幻作品？”窦羽又问。
　　“……是。”程璋只能承认是。
　　“那凭什么你就觉得未来是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实现，而不是哆啦A梦呢？”窦羽说。
　　程璋无言以对。
　　程璋曾经看过他那个时代的名人说过一句话：“能被看到的未来都不是未来。”但在他当时的狭隘想象里，依然把那句话放到了彼时彼刻来理解。千禧年之前的人类，以为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不再局限于地球，可以跨越星际，去往无垠的太空；以为会克服疾病和衰老，拥有更灿烂的明天。但高速发展的却是信息技术，网络覆盖到了哪怕是最贫瘠的山村，路边摊也可以移动支付，那时候的人类，又有了许许多多关于明天的美好想象。
　　程璋当然也有过，比如以后取消学校变成网络授课，他就不用早起了；还有期末考前一晚的时候，他也会渴望变成人工智能存储所有的数据。但在他的未来构想里，没有过人类消失这个选项，更没有和世界上最后的人类共处一室的选项。
　　当然，完完全全没有哆啦A梦十定律这个选项！
　　程璋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定律，非常不想承认自己要遵守这个东西。
　　他通篇看了好几遍，这十条定律的全部意思不过是，人类这个生物，特别脆弱，体能不太好，又不能数据传输，要靠教育，不然一加一等于几都不会，脾气还古怪，所以不要跟他们计较，忍忍就好了。毕竟他们好歹是把我们机器人发明出来的种族，要对他们保持尊重，不要欺负人家，如果人类有什么要求，也要尽量满足。
　　这他妈，还真的是，非常哆啦A梦。
　　“看明白了吗？”边上的窦羽还在问。
　　“看明白了，”意思就是，程璋作为机器人，哪怕只是扫地的，也要跟着窦羽跑腿了，“我现在看你，就像哆啦A梦看大雄。”
　　“……”窦羽决定不跟程璋计较，忍了，还是他的机械豹子比较重要。
　　预约的无人飞行器很快到了家门口，窦羽带着程璋坐上去，对着语音器说：“去镜花水月。”
　　这个颇为诗意的名字让程璋挑眉：“这是动物园的名字？”
　　“是啊，我取的。”窦羽说，“他们排列组合出来的名字太难听了，我就取了这个名字。反正这个动物园我提出来要建的，之前没有机器人想看动物。”
　　飞行器在半空中按照预设的路程前行， 程璋可以从上面往下望，看见大半个城市仍在忙碌之中。没有人类的世界，依然欣欣向荣，甚至绿化面积更大，空气也好得多。
　　程璋坐回去，在位置上喃喃自语：“七百多年前，人类已经可以克隆一整只多利羊了，那为什么……”
　　程璋猛地坐起来，死死盯着窦羽，看得窦羽有点不适应了，问程璋：“你干什么？”
　　“为什么在人类濒临灭绝的时候，”程璋问，“不选择克隆人类啊。”
　　原来是这个问题，窦羽按了几下面板，把防护罩升起来，防止程璋把他推下去，顶替世界上最后的人类：“可以啊，但没必要。”
　　“没必要？”程璋更不解了。
　　“你是不是现在还无法接受人类灭绝的事实？”窦羽问他，“哎，也可以理解，毕竟你是七百年前的人类……的仿制品，那时候的人类还处于鼎盛时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呢。人类凭什么不能灭绝呢？”
　　程璋不知道，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灭绝的动物多了去了，恐龙可以，猛犸象可以，渡渡鸟可以，那人类一定也可以。”窦羽说，“只是可能人工智能把加速了这个进程而已，其实你想想，从智人时期算起，差不多也上万年了，挺久了，可以洗洗睡了。是可以克隆，但是地球也没有很需要人类。”
　　就像人类喜欢大熊猫，可以保护起来，可以给钱建基地，但是克隆六十亿只大熊猫，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飞行器突然转弯，遥遥看见一片绿色覆盖的区域，那大概就是镜花水月动物园。窦羽继续说：“如果你不能接受，你可以找找回去的办法，比如打雷的时候跑去空地大喊老天爷带我回去什么的，说不定被雷一劈就起效果了呢。”
　　聊得太投入，窦羽都忘了程璋是个机器人的重要设定，好在程璋也没有注意到。他说：“我先不回去了，我想留在这里，理解一下人类不是万物之主的世界。”
　　“你怎么回事？”窦羽倒是不满了，他怀疑这个程璋还是想重新做人，“回去你自己的世界不好吗？”
　　“回去挺好的，我也肯定会回去，我爸妈还在那边呢。只是……我论文卡了三天了，”程璋说，“我不想回去写毕业论文。”
　　2018年末的程璋，是个大四的死大学生，正在面对找工作和写毕业论文的双重压力。过来之前，他还熬了一晚上的夜，才会睡得天昏地暗，醒过来愣了半天，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在宿舍。
　　窦羽的思维短路了一秒，他还没关心过程璋之前是干什么的。
　　“你学什么的？”窦羽问。
　　“一个现在肯定没有用处的专业。”程璋说。
　　窦羽撇撇嘴，对程璋的保持神秘有点不爽，但是飞行器的提示很快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我们到了。”窦羽说，“走吧！”
　　动物园的门是关着的，但窦羽和程璋一走过去，门就自动打开了。“我有地球上所有地方的权限，”窦羽说，“羡慕吧，不要想了，这就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的特权。”
　　程璋看了窦羽一眼，窦羽还是不太习惯，就瞪回去：“你干嘛？”
　　程璋决定不把自己也获得了全部权限的事情告诉窦羽。
　　K999说，他和窦羽可以去任何一个地方，也可以最大限度地做任何事，地球上所有的人工智能都录入了他们的信息，知道他们是谁。这是多么大的权力，但程璋总觉得，窦羽不承认他，并不是因为不愿意和他共享这些东西。人类在十年前灭绝只剩下窦羽一个人，现在十八岁的窦羽，短暂地拥有过同伴以后就永远失去，在窦羽的认知里，只有自己，是人类最后的守墓人。
　　“你觉得选什么豹子好？”窦羽倒着走路，面对着程璋问，“雪豹？云豹？”
　　“你为什么会想养宠物啊？”程璋问，“你连一只蛋都煎不好。”
　　窦羽十分委屈：“这都是机械的！我给它充电就行了！我也需要新的交流好不好，K999和我待了十年了，我每次试图聊天，没说几句就知道他会说什么。你这个扫地机器人，永远不知道作为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我有多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