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长心里猛然一沉。
加林的声音很镇静，很冷淡，和他平时没什么区别，但他平白从那里听出了一种隐忍到极点的疯狂，带着视死如归的决意，毒蛇一般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一个飞舰战列舰和轰炸机混编的编队在几百门主炮面前胜算小的可怜，现在回撤他都难以保证机上所有人都能毫发无损，可能随时就可能被像刚才那架僚机一样突然击落。这让他心里隐约生出了一种今天加林到了这里，就没打算活着回去的感觉。
飞行员舱室和加林的指挥台相隔数米，摄像头没有打开，他看不见加林的现在的样子，只听到领导人的呼吸声，沉重而缓慢，一下一下地传来。
“全弹攻击，同时开启防御！”机长的声音从通讯频道里传来，“打开防护层！一定要保证安全着陆！”
“轰”！
冲天的火焰陡然包裹住了一侧的舷窗，仿佛旁边爆炸了一颗红巨星，火红的光芒刹那间映亮了整个飞舰！
“报告长官，发动机受到了重创！”
“立刻启动防护装置！绝对不能爆炸！”
“报告长官，舰尾被击穿，保护液体和机油在大量流失！”
“报告！……”
“……”加林看着眼前的显示屏，脊背几不可察地向上挺了挺。
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眩晕感从离开医院起就一直没有消退过，十多天来他全靠葡萄糖之类的东西续命，粒米未进，眼下如此兵荒马乱而且嘈杂的环境里，他竟然清晰得听见了自己一声声的呼吸声，伴随着乱七八糟的杂音。
癌细胞转移了，肺部受到了侵染，大多数病程到了他现在的情况的病人，都躺在病床上充当现代医学的试验品，每日接受各种先锋实验室提出的用药和治疗。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统帅，连接完成，即将进入十秒发射倒计时，是否立刻攻击？”奥莉薇冷静地问道。
“十”——
“莱因怎么样了？”尤拉诺斯问。
“据他三分钟前的汇报，他那里战势大好，第一帝国军队节节败退，他正携空军陆战队向长洲主战场赶来！”
“六”——
“很好，”尤拉诺斯点点头，看了一眼光屏上加林所在的飞行编队，墨绿色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隐约地仿佛悲伤，又仿佛惋惜。
“五”——
“四”——
“攻击。”尤拉诺斯下令。
数百门主炮同时对准了空中的舰队，火焰喷射而出，悲歌霎那响彻山河大地，代表着最先进空中科技的战机犹如折翼的大雁，失去动力后滑翔向下，也许飞行员已经死了，飞鸟一头栽向苍茫的长洲。
旗舰舰长最后都没有成功解锁核动力舱，因为他们的中控系统被奥莉薇控制，凯恩被迫下线，强势的AI接管了飞舰，清空了弹仓的飞舰开启了着陆防护，开始无法挽回地向下坠落。
加林从指挥台上抽回了手，他的嘴唇毫无血色，轻微蠕动了一下。
那仿佛是一句话，只是动作幅度太小，以至于没人看清，也许永远不会有人听见了。
舱内安全防护自动打开，将加林他在里面，他的身体真正到了无法坚持的地步，他=甚至没办法转过头看一眼战况，只觉得在一阵剧烈震动之后，他整个人被掼在地上，疼痛已经到了麻木的程度，他的目光空白，半睁着眼看向上空。
似乎有士兵和作战机器人涌了上来，炮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熊熊燃烧的飞舰从半空中追下，战机和主炮的残骸堆积在一起，到处是一片铜黄色。
一个男人走了上来，踩着他身上的防护罩将它移开，一双墨绿色的眸子从防护镜后面露出来。
加林无声地笑起来，暗红的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
他的下半身被卡在了被砸得凹进去了一块的固定座椅里，男人止住了身后士兵举枪射击的动作，废了半天劲将他的上身直起来，加林没力气再挺直腰了，于是只是顺从地平静地靠进了尤拉诺斯的怀里。
就仿佛离家多年的孩子与父亲拥抱，画面无限温情而柔软。
——却是在这样四面楚歌的环境里。
尤拉诺斯拢着他的肩膀，目光一遍遍地在他清隽秀美的眉眼上流连，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他说：“如果你一开始就这么顺从，我们也许不会弄到现在这样的。”
加林虚弱得无法做出更多反应，他的小腿被锋利的金属划开了，大量失血使他的五感都变得迟钝起来，他感到尤拉诺斯的手指一寸寸抚过他骨骼嶙峋的脊背，麻木地感觉有什么锋利尖锐东西贴近了后心。
“把眼睛闭上吧，马上就不疼了。”
“乖。”
加林听话地阖上眼，腹部和肩膀的抽痛还在刺激的他的神经，而每一块肌肉和骨骼却在脱离他的控制，意识慢慢漂浮起来，仿佛升向了极高的高空，俯瞰着这满目疮痍苍凉斑驳的大地。
他仿佛一瞬间穿越了千百万年，见证过了沧海桑田，时光首尾交叠，如今的一切都倒流回十五年前。
死亡就是这种感觉吗，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介质，遥遥望着这个世界。没有多么不甘，也没有多么强烈的遗憾，一切激烈的、刻骨铭心的感情都被洗刷淡去，最后留下无限平静和安然，犹如疲惫的游子投入母亲的怀抱。
……我很想你，莱因。
尤拉诺斯的呼吸近在耳边，那柄军刀刺破了皮肤，针刺般的疼痛牵扯着神经，加林没有再睁眼，只听到极近的地方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然后就听到了尤拉诺斯嘶声惨叫！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或者后天正文完结！~取决于我明天能不能写出来w
正文结束之后会有一个尾声和（一两个？）番外，写尾声是因为我觉得那一段可以算正文也可以算番外……怪举棋不定的。
感谢所有追到现在的小可爱！泥萌都是让我坚持把它写完的动力呀QwQ
第79章 不渝【正文完】
79.
被抽离的魂魄忽然之间归了位，加林浑身震了一下，有些茫然地睁开眼。
托着他的男人退开了，他们身边围成一周的士兵几乎在同时向后倒去，战机的轰鸣声从天而降，不远处灰蓝的天幕之下，无数黑鸦般的轰炸机逐渐透露出形状，为首的一架小型飞舰在上空悬停，刚才那一声巨响并不是炸|弹爆炸，是二三十把冲锋|枪同时开火，将围绕着他们的一圈士兵一次击杀了！
加林收回视线，只见尤拉诺斯握着刀的手上被开了一个血洞，他下意识地放开了怀里的加林。
莱因哈德到了。
加林的眸光闪亮了一下，几乎实在上方的舰队对地面开火的瞬间，他一把将尤拉诺斯别在裤腿上的枪套打开，从里面抽出了枪，用力顶在尤拉诺斯的腹部。
“去死吧。”加林说。
“咻”……
地面已经清空过两轮的主炮被大规模舰队的轰炸粉碎，高峻挺拔的男人从其中一架战机上跳下，莱因哈德的面容扭曲，他原本就是五官极深刻的长相，绷起脸的时候显得格外阴沉而暴戾，此刻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一个前滚翻从地面上起来，手上分别提一把步|枪一把激光枪，气势汹汹地大步奔向那个战场之中醒目的人影，加林穿白衬衫，灰风衣，在一圈高壮的士兵里显得尤其醒目而格格不入。
他眼里闪烁着不容忽视的暴怒，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加林靠在他怀里的时候，他告诉了加林尤拉诺斯找过自己的事情。
加林当时看得出来的有点惊讶，说：“我以为你不打算告诉我。”
……“我以为你不打算告诉我”。
——他其实都知道。
“我和他约定一切等你醒来再说，你打算怎么办？”莱因问他。
加林微微笑起来，在他耳边轻声耳语几句。
他们之间的姿态如此亲密缠绵，就像一对再普通不过的热恋中的情侣，仿佛恨不得无时无刻地彼此贴在一起，而他们口耳间流转的却不是百转千回的誓言和情话，出口都是沾着血泪的尖刀。
最后加林看了看莱因，说，其实即使尤拉诺斯不主动找你，我也让你主动去找尤拉诺斯，我需要一个帮手，跟我里应外合。
他明明说定了，等他那边的军队准备好了，他再亲自对抗尤拉诺斯的。
他从头至尾都没有背叛过加林，可是那个和他定约的人却没有守约……他抢先了一步。
愤怒和泪水在一起烧灼莱因的眼眶，他甚至不敢眨眼，任由风沙刮过他的眼角和面颊，他的目光定格在那个年轻人的身上，仿佛下一眼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他紧绷着所剩无几的理智，目光在倒伏在地面上的尤拉诺斯身上掠过，短暂的犹豫了一瞬，抬脚踹开他，转头凝视着加林。
“你没有背叛我。”加林抬起头，说，“你赶上了。”
听到他说话的时候莱因感到自己的膝盖都软了，他在路上默念了上千遍的质问和刚才争分夺秒的胶着全都消失殆尽，他直挺挺地跪下来，膝盖重重磕在地面的砂石碎片上，哆哆嗦嗦地展开双臂将加林揽进怀里，年轻人的身体消瘦得就像稍用力就会捏碎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