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算星君?”许久庚泽才认出他,“不知益算星君有何要事?”
益算星君心中对他并无任何好感,也不愿解释过多,只是道:“无他,不过是想探望一番神尊罢了。”
庚泽面色一变,哑声道:“帝君说过不会告知天界……”
“若是他告知了天君,那么你见到的就不是本君,而是前来捉拿你的武神了。”益算星君嗤道。
眼见着益算星君与庚泽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裴意心中升起一丝烦躁,转身便推开了门。
庚泽冲上来掐紧了少年的手腕,一字一句地道:“不许进去。”
裴意并不说话,只是低着头。腕骨上传来的痛意,令他紧紧地抿起了唇。见庚泽捏着裴意的手腕不肯放,益算星君上前用剑柄将庚泽的手击落,冷声道:“本君奉劝庚泽神君,待人处事不要锋芒太露。”
门外这一番响动还是惊醒了庚泽不欲惊醒的人,只听青纱帐内传来又低又轻柔的声音:“谁在外面?”
这声音虚弱又温柔,裴意趁着庚泽被益算星君拦住,霎时间便冲了进去。层层叠叠的青纱帐掩盖住了榻上人的身影,但是淳于献从纱帐里向外望去,却看到了一个少年人的身形,她心中慌乱,问道:“你是谁?庚泽在何处?”
裴意有些喘不过气,眼底迅速湿润了起来。他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揭开了面前的纱帐。榻上的女子撑着床檐半靠着,挽着松松的发髻,身上披着一件青色的外衫,惊慌地看着他。
淳于献莫名觉得面前的少年眼熟,她这几日,不肯同庚泽多说话,只盼着自己尽早一命呜呼。她心中怕极了那日裴瑍口中的自己,每日都在害怕。但是见到眼前的少年,她就像瞬间遗忘了恐惧一般,呆呆地靠在床檐上看他。
庚泽神君解开益算星君的制挡后冲进来,就见到淳于献望着裴意,而裴意僵硬地站在那里,手中还紧紧捏着纱帐。
庚泽怒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听到他激越的声音,裴意下意识地转过头来,眼底积蓄的湿意一瞬间尽数滑落。庚泽见他满面泪痕,一时失语,却只见少年直挺挺地跪在榻前,握住了淳于献的手。
手心的暖意令淳于献有些不知所措,她轻轻地拭去裴意面上的泪水,语气中带有安慰的意味:“不要哭……”
益算星君站在庚泽身后,微微叹气:“阿意,还不叫母亲?”
偏偏裴意双唇抿得紧紧的,眼中的泪水不停地涌出来,却半个字也没有吐出。
不是没有了吗?庚泽说,那个孩子明明没有保住,淳于献回握手中的温暖,哽咽道:“……阿意?”
裴意失声痛哭,将脸埋在她手心,颤声道:“母亲。”
一旁的庚泽怔忡了半晌,望向益算星君,却只见益算星君蹙着眉看着裴意。
淳于献想要出声哄他,却觉得有疼痛从胸腔传了出去,四肢百骸都跟着痛。这疼痛令她骤然清醒,那日裴瑍的话语又重现在耳边:“你为了一己私心,用十二个孩子换自己孩子的性命。”
她忽然松开裴意的手,声嘶力竭地喊道:“你走!快走!我的孩子早就死了!”
淳于献的反应令当场的人猝不及防,庚泽看着状若癫狂的她,道:“献娘?”
她喊过这一声之后,骤然平静了下来。益算星君看着她此刻的眼神,忽然想起那日在殿中,那位心意坚定的神尊也是如此的眼神。
裴意还想靠近她:“母亲,我是裴意,天君救了我,我活得好好的。”
淳于献却冷冷地望着他:“别人说什么,你便信什么?我的孩子早就死了,我不想看到你,你快走。”
益算星君电光火石之间忽然仿佛与她心意相通,他将满目疑虑的裴意拉起来,道:“今日打扰神尊了,我们这就告辞。”
裴意不肯走,依旧回头望着淳于献,却没有在她面上看出丝毫不舍。
回天界的一路上,裴意都一言未发。
益算星君知晓他心中难受,可是裴瑍交代的事情,只完成了一半。他轻柔地拍了拍裴意的头,温声道:“阿意,庚泽神君抹去了你母亲的记忆,你确实是她的孩子。”
他抬头望着益算星君,涩然道:“我知道……我一见她,便不由自主地想亲近她。”
益算星君无言,半晌后才问他:“阿意,若我现在告诉你,有办法能救你母亲呢?”
裴意猛地握住他的手:“什么办法?”
益算星君神情复杂:“你母亲神魂完好,不过是那副躯体不便罢了,若是能找到一副能容纳得了她的神魂的躯体来替代……”
裴意打断了他,目中满是失望:“是帝君让你试探我?”
“阿意……”
裴意松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惨淡一笑:“师父,我是你教导长大的,你居然不相信我?以为我也会做出那种事?”
益算星君早知这句话问出来,总有一番不愉,他叹道:“阿意,那是你母亲。”
裴意道:“师父和帝君都怕我会重蹈我母亲的覆辙?那师父可以放心了,偏偏我自小最将师父的话放在心上,师父教导的仁善我从未敢忘记过,我不会用无辜之人来换我母亲的生机。”
看他身形微微颤抖,益算星君无法解释。他本不想答应裴瑍,但裴瑍总要确认裴意是否值得培养,是否能肩负得起责任。这个带裴意去见淳于献的人,只能是他。然而无论裴意的选择是什么,都难免要对他失望。
裴意哽咽道:“既已回了天界,师父便回天同宫休养吧。师父身体不好,莫要让我担心了。”
不待益算星君回答,他便匆匆离去。所幸看到裴意是朝着钟山的方向走了,益算星君站了许久,直到看不见裴意的身影,才回了天同宫。
一直到夜色漆黑,在外游荡的裴意才回到了钟山的神殿内。
裴瑍正在院中的松树下等他,见他回了钟山,那他的选择也不言而喻了。
见到裴瑍,裴意行了一礼,道:“帝君不必担心,我回来了。”
裴瑍叹道:“阿意,是我逼着你师父去的。”
他面色未动,只是拱手道:“我累了,先告辞了。”
裴瑍并未拦他,只是道:“不要告诉谢溦这件事,他便是从前被你母亲杀了的那第十三个人。”
裴意整个人都僵住了,想起自己以前对谢溦的冷嘲热讽,都被谢溦一笑置之。一片雪花落在他额心,冰得他重重地一颤。
说完了该说的话,裴瑍便回房了。而裴意站在钟山这冰天雪地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裴意和益算星君走后,庚泽被淳于献冰冷的面容一刺,转过头不敢看着她:“你想起来以前的事了?”
淳于献低声道:“我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那为什么如此笃定地说裴意不是自己的孩子?
还未待庚泽问出声,淳于献便道:“阿意的确是我们的孩子。”
听她承认,再想起这几日两人之间仿若冷战一般的气氛,庚泽似乎想到了什么,便不敢再问,却只听淳于献问道:“夫君,我从前是什么样子的人。”
庚泽坐在她榻边,想起旧日在峄城遇到她,答道:“是温柔又善良的人。”
淳于献问道:“什么温柔善良的人,会忍心杀害十三人的性命?”
庚泽道:“你不过是……太喜欢孩子了。”
淳于献没有说话,不知信还是不信,良久她才道:“夫君,我饿了。”
午后他为淳于献做的饭在与益算星君争执时打翻了,现在已经过去了许久,她自然是饿了。庚泽替她掖了掖被角,柔声道:“我去给你做饭。”
淳于献微微一笑,道:“我想吃鸡蛋羹,还想吃虾。”
见她露出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笑容,庚泽心中一喜,以为是见到裴意还活着,激得她有了生的欲望。于是庚泽跌跌撞撞地站起来,道:“我去给你做虾仁蒸蛋,很快就回来。”
淳于献笑道:“好。”
在庚泽放下青纱帐,一脚踏出门时,淳于献忽然叫住了他:“夫君,谢谢你。”
庚泽掩上门:“我很快就回来。”
子时,天空中月光正盛,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散发着微光。
裴瑍忽然听到庚泽在人界召请他,他见谢溦正在熟睡,轻手轻脚穿好衣衫,叫上了裴意前去人界察看。
坐在榻上的庚泽披头散发,怀中抱着一副已然有些僵硬的身躯,说出的话几不可闻。
月光穿过窗棂,照亮了他怀中青衣女子惨白的脸,显然已经死去多时。头颅枕在庚泽胳膊上微微后仰,露出颈间的淤青。
裴瑍蹙起眉,见到地上打翻了的一碗蛋羹,里面混着几颗虾仁,冷却后已经闻不到丝毫香气。望着身后的满面泪痕的裴意,裴瑍不禁轻叹一声,退出了门外。
第四十四章
大约无论生前是风光无限还是穷困潦倒,是善是恶,是神仙还是凡人,死后也不过是一缕轻烟,一抔尘土罢了。
天色晦暗,庚泽在天亮前将淳于献那副泥土做的躯体又烧成尘土,敛进了一个青色的瓷瓶里。庚泽抱着那瓷瓶,木然对裴瑍道:“她生前做那人见人赶的旱神的时候,从未受过供奉……死后总该有人替她燃上几年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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