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魔物会侵入他的身体,随意干脆提前封闭灵台。这一副身体即将涅槃,不要也罢,只需保灵台清明。魔物便会随着涅槃,被凤凰真火烧个干净。
“舒久,你可算回来了!”
谁在说话?而且,还是在跟舒久说话。
“师父,徒儿回来了,徒儿不在的这些日子,可有蛇妖前来?”
这是舒久,听着很高兴。这声音,不如如今听着温润平和,反倒有骨子扬扬意气,该是舒久更年轻些的时候。
“蛇妖一事不劳掌门师兄操心,三师兄有心,请云山大师前来设阵,蛇妖早已被镇压。”
这是谁?说这话,该是针对舒久。舒久那时本想吃鹰鬼蛋,染鹰鬼妖气,以镇蛇妖,不慎误食了凤子,才有了后来因果。
是了,眼下耳中所见所闻,该是舒久离开凤凰内山之后,所历种种。
原来那魔物上次惑了舒久心神,竟连他灵台识海,都已探得一清二楚。
“师父,徒儿此行,遇见高人指点,道心或有所悟。只是不大透彻,还请师父允准徒儿闭关。”
高人?大概是在说他?
墨珩稍开灵识,“看见了”此时的舒久。
和如今瞧着没什么不同,只是神采飞扬,与如今温润模样大不相同。彼时,他在凡间,天赋异禀,乃师门翘楚,意气飞扬,也是应当。
一方案几之后,盘膝安坐的老道,花白的长眉长发,赞一句仙风道骨也不为过。
老道说:“既有所悟,当明澈道心,修剑炼道,破丹生婴。”
破丹生婴之后,便是洗髓涤魂,神魂炼成一体,三魂七魄混着一身修为凝成元婴,超脱轮回,元婴不灭,便不老不死,半只脚已然踏进仙宗。
舒久应道:“徒儿明白。”
墨珩亦步亦趋跟着舒久。将舒久宗门瞧了一遍。落在山间的修仙门派,大小院落依山南山势布置得错落,舒久循着山间小道,绕过大大小小的阁子院落,去了山北。
寻常修仙门派,皆寻灵根立门户,舒久所在门派看着也不小,料来是占了个灵气充沛的仙根所在。
舒久纳了名牌,入了藏纳灵根的洞穴。墨珩心知这是幻境,于他自然畅通无阻,也跟着入了洞穴。
穴中灵韵充沛,虽不及元力精纯,也已经是难得的极佳灵根。
舒久盘膝坐定,灵力在他周围迅速聚拢,几乎成了肉眼可见的灵泉。他周身灵韵通达,聚灵汲灵,于他,简单得很。
墨珩看得明白,舒久此时,距离丹破婴生唯有一线之隔。墨珩看着舒久突破金丹后期,达大圆满之境,再聚魂凝气,以破金丹。
他聚不成的……
体内有凤魂凤魄,与人魂不容,若是强行融合,只会伤及人魂。
墨珩心里清楚得很。却在瞧见舒久因凤魂凤魄反击,致使灵力溃散,魂魄受损时,心头狠狠地,被揪着疼了一下。
舒久蜷缩在地,魂魄受损之痛楚,比之撕裂身体尤胜。舒久咬牙苦忍,浑身抖如筛糠。
墨珩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舒久……”
可惜,此时的舒久听不见……
过了许久,舒久才慢慢缓和过来。张口便吐出一口血沫。魂魄受损之时,浑身灵力乱窜,伤及内腑再所难免,他怕是早已咽了不少血沫,口中尽是血色。
舒久缓缓起身,凝神疗伤,内视肺腑灵韵,眉宇间一片困惑神色。
他该是明白了,是在凝魂之时所伤,只是不明白为何凝魂会为自身魂魄所伤。
墨珩盘膝坐在舒久对面,细察他神色,揣摩他心中所想。
舒久伤势恢复,便出了洞穴。不见得失魂落魄,但确实郁郁寡欢。
十五年间,舒久试过以丹药凝魂,以法宝聚魂,以阵法结魂。皆为凤魂凤魄所伤,最严重的一次,自身魂魄都险险溃灭。
上回听舒久说得轻描淡写,如今再在眼前一一看过。舒久所受苦楚,所经磨难,非他一朝一夕便能弥补。他不止一次想伸手去抱抱他,但眼前毕竟只是幻境,他够不着,碰不到。
舒久修为十五年间未有寸进,停留在了离开凤凰内山时的金丹后期。同门中天赋较好的三师弟已然金丹大圆满,丹破婴生唯有一线之隔,便在此时,舒久的师父将他的承影剑收回,赐予了三师弟。
舒久在赐剑那天晚上,喝得大醉。他喝醉了之后也很安静,只安安静静低头坐着。墨珩挨近看了看,才看清他被额头碎发遮着的眼里,正落着泪。
一滴一滴地落在他膝上。安安静静地沾湿了衣料。
墨珩站在他身前,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只觉得犹如静湖的心头下了很大一场雨。
赐剑之后,舒久在师门内的地位一落千丈。
舒久性子温润平和,寻常自然也不会得罪人,只是怀璧其罪,总有些心性不纯的嫉妒他,如今他修为不得寸进,难免对他冷嘲热讽。舒久性子平和,再加上有师父护着一些,日子倒也不甚难过。
又过了三年,舒久师父云游,三师弟承管师门事务。处处与舒久为难,连师门中稍稍照拂舒久的师弟,也会下手惩戒。
舒久被逼走了。他身无长物,来去也自在,稍稍收拾了细软,便离开了师门。
墨珩跟着舒久踏遍五湖四海,除妖、驱魔,偶尔也摆个卦摊子给人算命。墨珩觉得他在外头或许比在师门过得更好一些。
他剑上挂的风铃,怀里收的凤羽都是宝贝,偶尔会有道休和妖魔来抢。道修抢风铃,妖魔抢凤羽。
舒久金丹后期的修为,勉强能应付一些。不过很多时候,他都会被打伤。逃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养伤。
墨珩一直不明白,不过一片凤羽一个风铃而已,他何苦要死死护着呢?他们要,给他们就好了,何苦要一直死死护着呢?
以前舒久说,后来他遇见了打不过的。看了才知道,他口中说的打不过的是魔修与道修联手。
舒久被打得濒死,凤羽风铃为魔修道修平分。
墨珩缓缓在舒久身侧单膝跪下,此时他浑身浴血的模样,与他们第一次相见,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他没能救下他。
心湖上的雨啊……下得湖面上头扬起经久不息的巨浪。
墨珩轻轻按住眉眼,冰凉的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淌。
“舒久啊……”
哀婉悲凉的凤鸣响彻深深夜色笼罩的凤凰内山。舒久听不明白那声凤鸣,但那悲伤,已然切切实实,传入心底。
“娘……爹刚刚是在叫你。”
舒久将双臂拢紧,将墨璟紧紧抱住,“听见了,听见了。”
墨璟小手摸了摸舒久脸颊,“娘,你别哭,别哭……”
第40章 虚妄幻境
“佛宗,佛宗……你哭什么?”
墨珩抬眼,眼前竟是一片昏暗。舒久温润清和的声音就在耳畔。墨珩心里明白这是魔物在诱他再开心防,好继续惑他心神。
虽然明知如此,墨珩还是再开了心防。这魔物心里肯定明白,只能拿舒久心底真实的情绪才能迷他,所以,他要借着这魔物来问问舒久。
问问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怨过他和墨璟。
眼前,是团花绣锦的帐顶,颊边甚至还隐隐带了几分潮气。有些发凉的手指正点在颊边,耐性的,一点一点地将他脸上的泪痕擦干。
是舒久。
舒久见他醒了,便笑了一笑。眉眼弯弯,颊边笑涡跃然,“佛宗,你好了吗?”
墨珩抬手握住了舒久正在他颊边的手,缓缓坐起身。这才发觉舒久此时竟只着了中衣,看模样,似乎是与他同榻而眠。
这情形,是舒久曾经所想,还是他墨珩心中所愿,他分不清……
“舒久,你当真不怨吗?我看见了,你在离开凤凰内山之后的事情。你真的,没有怨过吗?”墨珩尤不自知,他在问话时,已紧紧攥住了舒久的手,攥得舒久手掌发白。
舒久由着墨珩攥住他的手,没有挣扎也没有闪躲,反而挨着他身侧坐稳,笑道:“当时,是怨的,只是那时候,不知道该怨谁,也只能怨自己天赋不足,不能走得更远。后来,明白了修为无寸进的缘由。只是那时候,已经过去了好久,也没什么好怨的了。”
墨珩缓缓松开了紧紧攥住的五指,察觉舒久肯定疼了,又以舒缓的力道好好给他揉了揉。心情也慢慢平和下来。
“我刚刚看见了你在离开凤凰内山之后经历的事情。”话到此处,墨珩微微一顿,“那个风铃,那片凤羽,道修魔修来抢,你给他们就是,何苦一直死守着……”以至于身死呢?分明也不算稀罕的东西。最后一句话,分明已经到了舌尖,却偏生舍不得说出口,好像说这么一句,他心湖上,便会掀起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