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暮好几次在城中见过这对卖艺的兄妹,他们“初到贵地”的说辞再站不住脚,把式也都不复最初来得新奇,只吸引了一群外乡人捧个钱场或人场。
时暮本就是随意一瞥,竟还在这人群中看到了姜,再一扫,就瞧见对面茶楼上凭栏品茗的梧桐。
他和花容就是一路径直走过来的,这二人的速度倒也不慢,梧桐竟然连茶都喝上了。
时暮抱着花容走到姜身边,那卖艺的妹妹正好提着铜锣请各位捧个钱场,人群大多退避起来,只有几枚铜板叮叮当当掉到铜锣里。
头脑发热为此一掷千金的人到底是只有话本里才有的。
姜倒也跟着丢了三五枚铜板,不等时暮问起,便说:“姜也看出他们没说什么真话”,这是说这二人话中“兄妹相依为命,孤苦伶仃,长途跋涉,历尽艰辛”等极尽博人眼泪的事迹,“但是姜也看了半天,总该给些。”
虽然他们话当不得真,但这兄妹也确实辛苦卖艺,值得这点银两。
时暮揉揉他的头发,问道:“梧桐跟你说的?”
姜摇摇头:“姜自己想的,”他又有些迟疑地看着时暮,“对吗?”
时暮笑道:“本没有什么对错,只要姜愿意即可,”时暮说完这句话,看了一眼茶楼上梧桐温润的面容,说,“不过这回,不管是爹爹还是梧桐都认可姜的做法。姜真厉害。”
姜便欢喜起来。
小花容听得若有所思。
也不知姜这回是不是阴错阳差做了一件“兄长”该做的事。
他不知道小花容无意中听进了他的话,只听了时暮的夸赞,甜甜笑了。
☆、问题
轻微的破空声响起,时暮耳尖动了动,单手伸到背后,轻飘飘接住冲向他的东西。
时暮收回手,小花容就发现不知道怎么着,大哥哥的手里就多了一只小茶杯,是青蓝色开片小瓷杯,杯底还有朱红色的浮雕小鱼。
杯里的茶水滴水未落,只有涟漪渐渐晕开,像是那小鱼正在杯底甩尾一样。
时暮回身望去,就见梧桐站在楼上动了动唇,时暮没听见声音,但看得出他说的是:“还不上来?”
时暮笑了笑,将茶水一饮而尽,叫上姜说:“走,跟爹爹上去。”
姜也看够了杂耍,毫不犹豫地就跟上时暮。
梧桐已经交代了小二,时暮一进去便有人直接引他上了二楼梧桐那一桌。
时暮把小瓷杯放到桌上,瓷杯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脆响,他随之坐下,小花容和姜也一边一个落座,四个人正好围了桌子一圈。
“你就这么随便扔人家的杯子?也不怕我接不住?”
梧桐无辜地眨眨眼:“我是怕扔别的酒哥也不上来,再说你也不会接不住。”
时暮看看这茶楼里的桌椅板凳碗筷菜碟,点点头:“扔别的不用我上来你就被赶下去了。”
梧桐耸耸肩。
他们在这集会上走了半晌,时暮还不至于,小花容已经有些口干舌燥了。
梧桐给时暮拿上来的瓷杯添上茶水,又掀开桌上两个倒扣的瓷杯,姿势分外赏心悦目地斟了茶,分别推到小花容和姜面前。
这两人都无甚品茗的雅致,不过执起茶杯一口咽下一杯子茶水。
除了苦涩外便尝不出别的味道了。
梧桐知他们怕是喝不惯,便又着小二上了一壶冰糖菊花水,微甜还清凉,合孩子们的口味。
这茶楼上不比街市里冷清多少。
一楼多是路人暂歇品茶的地方,二楼的人便会待久些,聊起天儿来就更是火热。
譬如梧桐,走到这一片儿的时候就进了茶楼,姜在街市上玩耍,他就一直坐在这栏杆处不时关注着姜。
又譬如,离他们不远的一众文人打扮的家伙。
那一群人动静不小又实在显眼,时暮几人便不由得看过去。
三张桌子被并作一处,一共十四个人围在桌子边,一桌上有一壶茶,还有几碟诸如木耳青瓜之类的凉拌菜。
不过这些东西大多被推到了桌子正中央,每个人面前还放着纸笔,有的上边已经有了几行字——看来这群人是要一处聚会作诗,说不得还想要张贴起来供大家仔细推敲,以便排出个首位次位。
常道诗酒风流、诗酒风流,也不知这一群人为何要吟诗却还玩起了以茶代酒这一招。
倒是无趣了些。
有一人站起来主持这诗会,上来便说要以集会为题,底下却有人道集会太过宽泛,无甚奇特之处难得出彩。他提及今日正巧十五,便要以月圆为题,但这回那主持之人又不同意,说古今论及月圆的出彩诗篇数不胜数,如今反而更难出佳句。
剩下十二个人就七嘴八舌跟着站队出主意了,俨然是要辩论起来。
他们在这儿争论不休,时暮却无心看了,刚喝了一口茶,他就见茶楼上又上来一人。
那一群文人正坐在楼梯口,一见来人顿时就不争论了,而是陡然闲谈起来,说说欣赏的才子,谈谈知名的佳作,三句用一个典故,恨不得把满腹诗书都扒出来给人瞧。
时暮勾唇一笑——怪道这些文人如此作态,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来人一上来,眼神四处一扫,看到了时暮的方向,不由得眼前一亮便走过来。
时暮轻声道:“二殿下。”
被称作二殿下的人摇摇扇子,赶紧说:“什么二殿下,不是说了,叫我非鱼。”
罗非鱼。
他便是日前出门办差后回来急匆匆参与了花容和时暮喜宴的那位大昭二皇子。
时暮也不知道这家伙吃错了什么药,自从喜宴过后,便时不时提着满手贽礼上花府拜访。罗非鱼性情坦率,不拘小节却有分寸,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一来二去,他就同花府的人熟悉了起来。
时暮跟他相熟后还问过他,为何他名字叫“非鱼”——毕竟时暮他们认识的罗非鱼的兄弟,罗忠寒罗忠敏,都是忠字辈的。
谁知道罗非鱼闻言笑笑,毫不在意地说:“我自己改的。”
也不知罗家人是不是都喜欢改名字,前有一个罗忠寒,后有一个罗非鱼,是不是过一段时日罗忠敏也要应景改个名字。那岂不是要把罗启华气得仰倒。
时暮看出罗非鱼不同于罗忠寒有那么深沉的过往,便问起他原因。
这下可把罗非鱼成堆的话引了出来。
罗非鱼堪称“义愤填膺”地跟时暮说:“我爹当初给我取名叫罗忠义!忠!义!不好听就算了,单我们罗家军里,恨不得十个有八个名字里都有忠义二字,有时候我走到军营里,感觉兄弟们随便叫个名字都是在叫我,走一段路都要扭头十回八回以为有人叫我。”
时暮想想那场景,还真觉得有些好笑。
罗非鱼故作惆怅地撩撩头发,“小爷我风流倜傥,怎能有这般平庸的名字?于是我一气之下就改了。”
时暮忍不住问了:“你爹都不生气的?”
罗非鱼叹了口气:“怎么不生气,我爹都恨不得把我腿给打断!”
时暮看看他完好无损的两条腿。
“不过他后来应该是通过我又想起来寒二哥,便懒得再管,由着我去了。”
罗非鱼说起罗忠寒,似乎情绪也稍低了些,却还是摇头晃脑,颇为滑稽地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爹非我,安知……安知……”罗非鱼“安知”了半天难想出来一句对得上的话,便破罐子破摔道,“安知小爷我不喜欢原先那个名字。”
时暮说:“你也不是罗忠寒,又怎知他所得不是他所求。”
罗非鱼也不是想不通这个道理,就说:“也是。”
便不再谈论伤心事了。
此话揭过,罗非鱼又问起时暮名字的含义,时暮便如是说了那句诗。
罗非鱼想了想说:“挺好。”然后又问起花容。
花容本来就是安静陪着时暮,他在外人面前向来沉默寡言,没有参与时暮跟罗非鱼谈话的意思,却没想到这二人闲聊竟然也能扯到自己身上来。
花容还没说话,时暮便先一步笑着说:“还能有什么含义,自然是花容月貌呗。”
若花容是个姑娘,罗非鱼说不定就信了,可罗非鱼看着花容这棱角分明的俊颜,连看在和时暮的情分上意思意思相信一下都做不到。
罗非鱼怀疑的目光投向时暮,满眼都是“你骗我”,时暮便笑眯眯看向花容。
花容对时暮说:“你喜欢便好。”
意思是承认了“花容月貌”这说辞。
罗非鱼不用脑子都知道这二人准是诓他,但是看着他们的互动,他忽然一点都不想问下去了。
花容月貌……就花容月貌罢。
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罢。
——反正跟本殿下又没有关系!
时暮完全不理会罗非鱼,只管对花容笑,无比满意花容的回应。
花容悄悄捏捏他的手,意思是说他就知道耍坏。
时暮反以为荣。
他倒也知道花容名字的本意,不过是喜爱惯常调侃他罢了,花容也早就习惯了这点小情趣。
容,盛也。
乃心胸宽广包容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