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眼镜的小片儿警简直快把头顶挠秃噜了,叼着笔哐哐砸着键盘, 嗓子都快冒烟儿了。
他一只眼睛盯着左边全须全尾优哉游哉的三位老人家,一只眼睛觑着右边鼻青脸肿的一排年轻小混混, 怀疑自己两只眼睛都出了问题,是不是把看到的事实情况给对调了。
不然三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是怎么把这些已然是派出所老面孔的青年揍趴下的呢?
“警察同志,您怎么就不信我们呢?是, 没错,体型儿上看咱们哥儿几个确实占优势,但您看我额头上这包,您再看我兄弟这脖子上青紫的血印儿!嘴巴扯得了谎, 这伤势可明明白白着呢!仨神神叨叨的老不死虎着呢,冲上来就劈头盖脸的把我们往死里揍啊……不和解!坚决不和解!老子要告他们!这他妈是蓄意谋杀!”
为首的小混混得理不饶人,全然忘了往前干得那些个偷鸡摸狗的勾当,逮着人民警察就像攥住了救命稻草,扯着嗓子要求法律法规替他们伸张正义。
坐在最边上的、穿着还挺讲究的老头抬头朝他微笑:“小伙子,老头子的年纪比你们随便拎出来仨加起来都大,我老胳膊老腿儿身无二两肉的,咋可能把你们整成这样嘛?碰瓷讹钱可不是什么正经职业哦。”
“警警警察同志!就是他,刚刚就他揍得最狠最悍!娘希匹!”混混急了,伸长了脖子要跟他理论,被那双闪着精光的老眼一瞪,气焰顿时矮下去五分,“你你你,你瞅我也没用!围观群众那么多,雪亮的眼睛可都看着呢!谁揍谁,随便找个人问一声就知道了!”
“他这伤,真是你打的?”做笔录的同志摊开手,例行公事地问。
“天地良心,你看我,像吗?”陆老道伸出双手,那双覆着星点老人斑的枯手悬空着,剧烈颤抖起来,“我这帕金森,好几年了,别说打拳了,筷子都握不住。”
“你骗人……”
“唉,我这风湿腰腿痛,也跟了在下有大半辈子了,腰腿都抻不直,拿什么跟你们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火拼?”八卦镜的主人也佝偻着腰,愁眉苦脸,老年人的灰败和萧索,从他脸上层层叠叠的褶子缝儿里争先恐后地透出来。
“胡说……”
“咳咳咳!”与此同时,揣着裹脚布上阵的老太太突然剧烈呛咳起来,喘气声骇人,活像是肺叶上破了个大洞,呼啦呼啦灌着风,直咳得她脸红脖子粗,舌头伸出来,腿一蹬眼一翻,抽搐着四肢就要往后仰倒。
她的两位老哥哥眼疾手快,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个赶在她落地前一把薅住其衣领慢慢放平到地上,一个连忙哭嚎着去翻她身上背着的时髦古驰包。
“唉呀老妹儿诶!你这老毛病怎么又犯了!别激动别激动,顺口气儿!你这包里的药瓶瓶罐罐的,到底是哪个?”
“怎么回事儿?”
“卧槽,人怎么晕过去了?”
“让开让开都让开!”
陡变横生,在场所有人都吓得脸色发青,七手八脚地围上来,斗殴滋事是一回事,闹出人命又是一回事,不管是这派出所的小民警,还是那伙急赤白脸的小混混,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给吓懵了。
“老太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叫救护车?”
“她心脏不大好。上个月新添的毛病,医生说了,只要受刺激,随时都有可能厥过去,一不小心就撒手人寰。”
小混混们豁的一声,集体后退一步:本来吃了亏想趁机讹一笔,看这样子像是要被反讹!果然老奶奶都碰不得!
这时,门口箭矢一般飞奔而来一个身影,冲到跟前猛然一顿,那人是个俊秀的年轻人,先是观察了一番目前手忙脚乱鸡犬不宁的架势,只听陆焱清轻咳了一声,年轻人立马跪下,强行握住老太无力垂落的手,石破天惊地喊了一声:“妈!”
“妈你怎么了?谁干得?”
全厅鸦雀无声,小混混们又集体后退一步:完犊子,气死亲娘,儿子上门讨债了!
陆焱清托着老太太的腰,朝门口努嘴示意:“大侄子,喏,就他们。不分青红皂白,非说你妈打人!还要告咱们!”
“大侄子”倏地抬头,眼眶通红,怒火烧得他目光瘆亮,沉沉的声音里淬了冰,森然诘问:“我妈都这样了,还能打你们?”
兔子急了还咬人,把人妈气昏了儿子不得提刀来砍?
小混混们哗然后退至门口,左脚踩右脚阵脚全乱,“不不不,没有没有,误会,都是误会,我们这伤全是自己磕的。”
.
小四川饭馆儿,三老两少围坐一个小圆桌,一边等菜上桌一边大眼瞪小眼。
“说说呗,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事打起来了?”陆惊风假装看不见那三个老不正经的正用眼神彼此间疯狂暗示,啪一声用筷子尖撬开了啤酒瓶盖,依次给在座各位斟上。
斟到林谙的时候,他顿了顿,瓶口抵着玻璃杯口,倾倒酒液前低声道:“林少难道不有事先走一步?喝酒了可就不能开车了。”
林谙笑着按下瓶口,“没事,可以叫代驾。”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陆惊风也不好再硬生生赶人,点了点头给他的杯子倒满酒。
“这回可不怪我们冲动,是那几个小娃娃太没教养,我们替他们家大人好好给上上规矩罢了。”开口的是刚刚还厥过去不省人事、此刻却已经生龙活虎的老太太,魏菁菁,老年铁三角中唯一一位女士,“小风,好长时间没见着了,可把阿姨想死了!”
“阿姨什么阿姨?论岁数,他该叫你奶奶。”陆焱清翻了个克制的白眼,“这回把事闹大了,都怪你。”
“怎么就怪我了?我不就路见不平说了一句么?到底是谁一打起来就兴奋得跟条老狗似的,拉都拉不开?”魏老太反驳。
“嘿,谁是老狗?”
“姓陆的风流老狗。”
“魏灭绝!你不要得寸进尺!”
“得了得了,你们俩,在小辈面前成何体统!”铁三角中唯一的正常人,黄正奇,连忙和起稀泥,“都少说两句,大声嚷嚷什么?跟人小年轻打架是光荣还是怎么的?”
“不光荣,但是解气!”魏菁菁傲娇地一扭头,哼了一声,“谁让那些臭小子左一个老不死,右一个老棺材。今天就得给他们个教训,尝尝被棺材板抽嘴巴子是什么感觉,疼是不疼。”
陆焱清附议:“菁菁说得对。”
黄正奇张了张嘴,摇摇头终究没说出来啥。
陆惊风跟林谙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然。
这是这些老一辈大能在夕阳中最后的挣扎。
他们老了,暮年的岁月不再是奔涌向前的激流,而是化作了一个无底的地下水池,年轻时拥有的一切从这里慢慢流走,曼妙强健的身体、坚硬顽强的意志,以及被社会承认的作用和价值。等他们风采不再,黄土掩半截,日益衰弱的机体使他们变得偏激敏感且易怒,眼睛里容不得旁人一粒轻视置疑的沙。
普通老人尚如此,更何况是这三位年轻时就无法无天混不吝的老家伙,个个都是不省油的狠角色。
“……”陆惊风本来想着就和气生财的话题唠叨教育两句,船到桥头临时把话又咽了下去,“行吧,你们开心就好,都没受伤吧?”
“就黄老哥手肘上蹭破了点皮,还是他自己老花眼没看清地上的棒冰木戳,一脚踩上去溜出去摔的。”徒弟没生气,陆焱清嘿然一笑,扭头就看见林谙默默啜着啤酒润嗓子,脸色登时有点怪,“你们俩,一块儿来的?”
“啊。”陆惊风嘴唇一抿,敷衍地发了一个音节。
“小伙子真俊。”魏菁菁生就一副笑相,眉眼一弯很是慈祥,也不吝啬夸奖,“瞅着比小风还俊哩。”
“你这说什么话?明明我徒弟更帅。”陆焱清斜横了她一眼,介绍到,“喏,老林家的独苗苗。”
“哟,天罡他们家娃娃?”魏菁菁的笑容更热情了,用筷子点了点碗,“孩子你可得谢谢我,当初是我把苏大小姐介绍给天罡的,才有的你。”
“家母提过,久仰大名,菁夫人好。”林谙礼貌地敬了一杯酒。
“瞧瞧,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魏菁菁乐得见牙不见眼,喝了他敬的酒,关心地询问道,“以前没听说,怎么,你跟咱小风处得好?”
“哼,何止是好。”陆焱清阴阳怪气地闷声道。
林谙莫名其妙望了他一眼,心里捉摸不透陆师父的意识,只能如实回答:“哦,我俩现在是同事,刚下班,顺路就送他过来。”
说完他摩挲着杯口,挑着眼尾觑着陆惊风。
暂时是同事,以后就说不准了。
陆惊风低着头没说话,勾起嘴角喝了口酒。
金黄的液体没入微启的双唇,唇珠蒙上一层湿漉漉的痕渍,在饭馆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柔软的暖光,看上去极其悭吝,心湖坦荡,身侧炙热的视线似乎激不起湖面上一星半点的涟漪。
林谙意识到这人越发冷淡了,连人前最起码的热络都不想再假意维持。一举一动都显示出,他察觉到了,然后矜持有礼地婉拒了。
尖刀密布的成年人社交中,这是极其常见的交锋。我发出信号,含蓄地示好,你接收到信号,作出决定,再把决定同样隐秘地包装起来,不动声色地发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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