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临见罗星弈笑着都能咳起来,不知该说他什么好,腾出手替他顺了顺气。
隔着两层衣服,又在窗前的风口当上,他没感觉出罗星弈偏高的体温,只听罗星弈莫名其妙地开口说:“瞿临你知道我虽然看不惯,但是不得不佩服你的一点是什么吗?”
瞿临收回手,继续专心看路,“什么?”
“你从来不做无用功。”罗星弈有点头晕,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没结果的事不做,死定了的人不救,这真的很经济。”
瞿临听出罗星弈说话时带着点鼻音,嗓音也有些低沉,便抬手按下了罗星弈那边车窗的开关,给他关上了窗,“所以?”
“所以就觉得挺好的啊,啊……”解决完所有事的罗星弈打了个呵欠,一身轻松,觉得后事已了,剩下的都可以听天由命了。
于是奉行少说少错原则的罗星弈闭嘴了:“我有点困,先睡一下。”
没来由的,在罗星弈说完这句话、侧头对窗安静下来后,瞿临心里忽然笼罩来了一阵陌生的心悸。不明显,很轻微,但冰冰的,麻麻的,是名为“预兆”的第六感刺了他一下。让人一下子就清醒起来。
他条件反射地看了罗星弈一眼,却只看到他的左耳和遮住大半张脸的黑发。
不对劲。
这段话有问题。瞿临冷静地想到,然后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罗星弈刚刚所有的行为和话语,强迫地还原所感知的每一个语气,每一个字。
“没事。”
“我给你在望舒这里存个限权吧?”
“没结果的事不做,死定了的人不救。”
……
只吃了两块饼干的袋子还放在驾驶台,掉出来了一块,瞿临的目光落到那包装袋上,想起的是刚刚罗星弈拿着饼干递给他的时候,好像有点在颤抖的手。
隐约间,瞿临感觉自己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但是又觉得不太明白。他的理智和感情在这个时候突然一点都不调和,一点也不一致。
因为如果按照这个假设,今天所有的疑点都能迎刃而解,但他不愿这么假设。
没有确切定论的事,他为什么要相信?
而又一边说着不相信,一边已经矛盾地做出了反应行动。瞿临的脸上还是那么镇定,只是紧抿成一条平直直线的嘴唇暴露了他平静的假象。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渐渐收紧,他颈间喉结滑动了一下,接着,装甲车忽然变速,快速冲了出去。
瞿临是这样一个人,常年的生存环境让他养成了出状况永远第一个执行的是解决行为而不是抒发自己内心情感的习惯。
常人可以不理解他封闭感情的做法,但不得不承认,在这样的境况下,这种选择是最有效率的。只有舍弃身上的柔软,才能刀枪不入。
他一直这么践行着。
他曾踩着尸山血海从实验场走出来,也曾用手中仅有的塑料餐具杀死看守的人,48小时不曾合眼,徒手挖出一条生路连夜逃逸。亲手切断过去的一切,开启长达六年离群索居的逃亡生涯。
有这样魄力的瞿临此刻握着手中的方向盘,心跳尚整齐,但一股寒意正在侵袭。他在心中一哂,想,这真是有趣极了,与天斗还真是其乐无穷。
似乎命运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和他对上,在瞿临开始提速赶往任何一个最近的医疗机构时,罗星弈的情况也终于如他最坏料想的那样开始恶化。
他发了高烧。
一开始罗星弈只是觉得浑身发热无力,过高的体温影响了他的思维判断,再跟瞿临说下去就要露馅儿了,于是他闭上眼,真的睡着了。
但很快,他就被高热和强烈的呼吸困难憋醒,微微张开嘴唇喘息起来。
急促的呼吸声很小,但车内空间也不大,几乎是刚一察觉到罗星弈呼吸紊乱,瞿临就伸手过来探了探他的情况。
不碰还好,瞿临一伸手便碰到一手滚烫!这下是再冷静不下去了。他没有其他动作,当机立断降档,直接踩向刹车,在快速行进途中一个猛的急刹,极其危险地把车给停了下来!
没系安全带的罗星弈被惯性甩出去,又被瞿临一手拉回来,放在驾驶台的饼干摔到挡风玻璃上,全都洒落出来。
瞿临拂开罗星弈脸上被汗浸湿的黑发,摸上他像是要烧起来一般的脸颊,被这个温度烫得心下一顿,唤了罗星弈的名字两声没反应,立刻就叫望舒。
终于等到瞿临声音的望舒可怜巴巴地告状:“瞿先生,罗先生他设置了保密限制,我目前无法主动向您透露任何信息!”
一听就是知情不报的,瞿临快被这一人一AI气死了,“你他妈居然还是智能!这种事情孰轻孰重你不会权衡?!”
“……那您现在有限权可以解禁了,是否解禁呢?”望舒立即递点子。
瞿临压住脾气不跟这个人工智障一般计较,“解,立即给我说他的情况!”
“好的。”望舒答道,“根据我的判断,罗先生很大可能已经感染了‘落日’,并且他的抗体无法抵抗,如果再不抑制很可能会有病变危险……”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瞿临在听到“感染落日”四个字的时候,仍是心头一震,惊心动魄。
他伸手把望舒从罗星弈的衣兜里拿出来,放在驾驶台的导航仪旁边,刀锋般的眼神直盯着它,语气冷得让字都结了冰:“现在,给我找水源。”
根据目前科学研究给出的一个研究方向指示,“落日”病毒虽无手段可以完全净化,但低温和低浓度的液态水却能给“落日”形成一个稳定环境,降低化学键的断裂速率,暂时抑制活性、延缓扩散——这也是为什么极乐城外的污染源里的“落日”病毒盘踞却未扩散的原因。
但这样的方法也只是理论上拖延时间而已。此处荒郊野岭,瞿临别无他选,只能抓住这渺茫的生机。
罗星弈在浑浑噩噩的高热里听到瞿临冰碴一般的声音,攻击对象还是望舒,心里一点护犊子的情绪起来,即使眼皮又胀又重,也努力睁开眼睛说:“你凶它做什么……是我设的限制。”
“你还觉得自己做得特别对是不是?”瞿临一把将罗星弈拽到眼前,咬牙切齿道:“是在地铁站的那时候是不是!”
罗星弈觉得瞿临这情绪波动比他还大,反倒要他这个要死的人来安抚情绪,“或许吧……你不要太有负担,那种情况,不管我帮不帮你挡那一下,我都是可能感染的。”
瞿临被罗星弈这句“开导”气到不想说话,正好望舒已经连通导航仪网络,显示出了新的地图路线,便快速把罗星弈放回副驾,牵过安全带给他系上,重新发动汽车全速向千里之外的水源地赶去。
路上罗星弈被烧糊涂了,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起毫无逻辑的话。
他闭着眼,嘴里一会儿是“曲奇饼干带着花到处跑”,一会儿又是“我身上怎么这么多血啊……”
路上的地不太平,一个大坑让车辆颠簸了一下,罗星弈咳嗽了几声,喘息着呼吸了几下,看起来像是从迷糊中醒来了,说的话却是——
“进化这个东西,大家都觉得应该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但其实‘进化’这个词根本就是个被动语态啊,讲的好像是我有得选一样。”
“……我哪里有得选呢?符合条件就就留下,不符就被淘汰。命运的选择就是这样,永远不会……只是因为优秀、强大而留下谁。”
瞿临皱着眉听了一路罗星弈的胡言乱语,心被扰得乱糟糟的。他看着前方卡在两道巨石之间过不去的一条窄路,解了自己的安全带抄手拿上望舒,开门下了车。
几步绕到罗星弈的副驾那边,开门俯下身把罗星弈身上的安全带解开,一边被他灼热的呼吸喷烫着,一边拉过他的胳膊架到自己肩膀上,试图把他背出来。
罗星弈虽然清瘦,但好歹也是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这会儿又全身虚弱无力,不仅帮不上一点忙还各种添堵,瞿临试了三次才找到了正确的背人方法,托起他的腿根把他背了出来。
起身时还因为没有经验,让罗星弈磕了一下车顶,那一声简直是在瞿临已经开始乱的心鼓里又加一声杂音,他闭了闭眼,快速而无意识地问:“痛不痛?”
罗星弈被这么一磕,反倒疼清醒了不少。他吊着双手趴在瞿临肩头,艰难地蹭着对方的后颈摇了摇头以示回应,缓了一会儿,才有力气轻声说话:“你给我一个面子好吗……我才夸了你经济,知道怎么做利益最大化……你怎么就打我脸?”
之前罗星弈还有点担心瞿临知道他感染后会立马翻脸无情把他踹下车,这会儿却开始担心瞿临做这些无用功费时费力……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是感染了‘落日’啊瞿临,没得救了。”
瞿临不理会他,背上人便大步流星往前走。
罗星弈说得没错,绝大多数情况他都是很“经济”的。没结果的事不做,没得救的人不救,但这却已经是他第二次跟理智作对,选了“不经济”的一方了。
第一次没结果的事他做了,至今为止还没后悔,现在他选择背起罗星弈,救一个可能没得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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