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之的书房很大,光线明亮清晰,放了好几座书架,藏书丰富,汗牛充栋。整个房间整洁、安静,像一间图书馆书库,只在靠窗的角落安置了一方厚重的木质书桌。
本来桌前座椅只有一把,自从两年前瞿临搬来之后,又添了一把。
窗外是他精心打理过还跟野生野长没有区别的园圃,夏夜里虫鸣聒噪,这会儿声音到是小了不少,在草丛中窸窸窣窣,似是乐章将尽的余音。
瞿临和他各据书桌一头,画面活像学生晚自修。瞿临对照着电脑屏幕翻译着论文,傅云之则带着他钟爱的老花眼镜,喝着红枣枸杞茶,津津有味地看一本考古游记,互不相扰。
爷孙辈的两人就这样安静了好一会儿,直到瞿临忽然放下手中的笔,看向傅云之:“老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哦?请问。”傅云之从书中回了神,也抬头看向对面的瞿临。
“你有想过人类的未来吗?”
傅云之听见这个问题,停顿了一下,没有即刻回答瞿临的提问,而是先探头去看了看他面前透明的屏幕,“怎么想到问这个?拿给你的文献里好像没有关于这个问题的。”不过他也说,“是考虑过的,在我年轻的时候。”
傅云之感兴趣地看着瞿临,半开玩笑道:“怎么,瞿小同学也有关心人类未来的想法了吗?”
瞿临没答,又问他:“那你也觉得,我们不该想这些吗?”
“也?”傅云之抓住了这个潜在的重点。
微弱的蛙声虫叫里,瞿临说:“前几天在课堂上,一位老师让我们以‘人类未来’为题做一个十分钟的presentation,但那天之后,院长告诉我们说,我们不应该去担忧那些太大的命题。他说从没有一个伟大的人是因为考虑未来考虑人类命运而名留青史,所有不凡的人都是首先从最简单、简单到日常生活中已经叫人忽视的细节和基本问题入手,如重力、磁场、光和热,这些才是实际并且能为人所看到、所实用的东西。至于什么主义、哲学、人类命运,都太空泛,且毫无意义,不是我们该为此花费精力的地方。”
听完瞿临的大段复述,傅云之看见他脸上轻微的疑惑,像是启迪一个幼童那样耐心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呢?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几天,你却现在才选择来问我,想必你也是认真思考过的。”
瞿临坦白承认:“我不知道,我觉得很难想明白。”
“难?”傅云之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这当然难了。”
他摘下了老花眼镜,点了点头,说道:“的确,忧虑人类的未来,那是思想家、哲学家……甚至是艺术家该干的事情,和你们学生关系不大。再者,要年轻的你们去思考这样的问题,其实也只会得出天真的答案。”
他将眼镜慢慢折好,放在桌上,已过花甲之龄的一双眼睛,却如同山间甘冽的泉水一般。漾着宁和与包容的微光,轻轻冲去对面那位小小晚辈心上的疑惑,“但我又要退一步讲,不管其他人是如何,只要是还愿意询问这个问题的人,都应当有权去思考、去询问,而不是被否定。瞿临,永远不要让别人来告诉你,你该做什么。”
“那你想出来了吗?”瞿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跳跃回之前那个问题上。
傅云之完全跟得上他回马枪一般的思维,闻言轻微摇了一下头,“没有。”又摇了一下,“没有。”
瞿临不太相信:“你也不知道吗?”
傅云之反问:“我为什么能知道?”
“没有人能站在上帝的位置观览全局,也永远不要试图站上去。有些问题,不是仅仅靠想就能想出答案的……你现阶段不理解也是非常正常的,因为这个世界本身也不好理解——如果有人告诉你什么事情是简单的、容易的,那你一定要警惕他。你要自己去验证、去经历,去伪存真。”
话说至此,头顶的灯忽然闪了闪,灭了。
光线一下子暗淡不少,傅云之抬头看了看,“灯管坏了。”
“那就说到这里吧。”傅云之停下了话题,合上自己的书。
瞿临也站起来,关闭了电脑,将稿纸和笔整齐放到一边。在傅云之即将离开之前,忽然问道:“今天的问题,你怎么不跟我讲大把大把的理论了?”
傅云之没回头,笑着跟他摆了摆手,不知是开玩笑的敷衍还是真心话,他说:“大把的理论,都是过去的理论,而你,是属于未来的,你得自己去寻找它。”
瞿临从梦中惊醒,发现他的牢房里忽然多出了一个电子时钟,像是在故意折磨他的神经一般,上面显示:2036年,7月19日。
行刑时间到了。
瞿临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2036年7月19日,经过全民投票表决,傅云之被执行死刑。一代生物巨匠、曾力挽狂澜的闪耀学者就此陨落,轰然下世,为上一个时代,划上了苍白的句号。
信息时代,死讯瞬间飞跃千山万水,送到了每个个人终端之中。
仿佛是如梦初醒,又仿佛是在为这位巨匠送行,20日早晨开始,反对基因修正草案的浪潮便空前强烈,军区内外压力渐增,草案被迫停滞、废除。
2036年11月2日,禁闭刑期满,禁闭岛再次依照程序开启,恭敬迎接总长凤鸣楼的莅临,也放出了里面刑期已满的瞿临。
在门开的那一霎,凤鸣楼看见浑身污血形容不堪的瞿临,一瞬间怀疑自己认错了人。那少年给他的感觉太陌生了,仿佛脱胎换骨,就连看他的眼神,都是那样让人不寒而栗!
可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下一秒,瞿临已经恢复正常,被人牵着锁链拉了出来。就像是一只凶猛的野兽,终于被人类驯服。
2037年,恢复力惊人的瞿临已经养好了所有伤病,重返军校。他好像真的被“教化”乖了,再不打架斗殴,再不反抗实验,甚至主动配合“审判”的测试项目。
2039年4月11日,凤氏集团的丑闻被揭秘,当年陷害傅云之教授“通敌”的火如今也终于烧到了他们自己身上……之后紧接着傅云之的冤死翻案,凤鸣楼下台,政令废除,议会趁乱分羹一举掌权,沉潜多年之后,终于亮出了野心勃勃的利爪。
2040年,瞿临再次拒绝配合实验,再开杀戒,身陷囹圄。
但四年过去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无力反抗的少年,他用餐具杀死了看守人员,带着“审判”独身一人出逃甘渊。
瞿临的干脆叛逃让军部震动,也让相关利益集团的不少人气得跳脚,誓要将他捉拿归案。然而部分议会和中央研究院里曾经明里暗里帮助过瞿临出逃的人却注视这个像颗火球一样滚滚燃烧的年轻人,注视着他烧过的阴影与腐臭。
和天边遥远的地平线……
瞿临,去找寻你的答案吧。
作者有话说
“前人建立了一个世界,后人把那个世界的毅力与愿望表现出来,比原来的规模更大。”——摘自《艺术哲学》。
——
这一章想了很多个版本,也写废了很多草稿,最后虽然过程很艰难,但还好有个交代。关于傅教授这一段,我其实并不想写什么沉重压抑的气氛,(也不能讲得很细原因你懂)我也更在意的是他留给后人的东西。先这样吧,肝都废了。
第七十六章 :瑛通快递
听完这长长的故事,罗星弈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好像有心疼,有愤慨,听到最后还叫人喉头有些哽咽,却又不是悲戚的。
瞿临确实不是讲故事的料,明明该是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过往,却在他平静的神情、平稳的声线叙述下显得那样无足轻重,好像不是什么大事。连带着旁人都要信以为真,只当没什么事了。
可是罗星弈知道,这些都是真真切切发生在瞿临身上的过往。那个找猫的小瞿临、实验室里的小瞿临、书房灯下的小瞿临、国会大厅、禁闭岛上的小瞿临……都确有其人。在每个电幻梦影的昨日碎片中执拗活着。
他伸出手,从瞿临后腰处宽松的衣摆探进去,顺着他的脊背一路往上摸索,想要找到当年那根麻醉针扎入过的地方。
似乎这样就可以沿着过往的轨迹,窥见那位小少年,是如何踏过十来年的风霜成长到现在这般好的样子,来到他的面前。
瞿临浑身都因为罗星弈在自己脊椎上游走的指尖绷紧了,却没有阻止,好像知道他找什么一般,只静静地看着他。低垂的睫毛纤长浓密,在下眼睑投下了淡淡的阴影,让他的眼神看起来分外深邃。
而目光好像在说:“没事的,都过去了。”
竟比他这个倾听者还看得开。
罗星弈还维持着之前听故事的姿势,仰躺在床上,瞿临低头看着他,侧身构筑起来的阴影空间里,两人无声对视着。
一下,两下。
罗星弈心神一动,主动撑起身来去亲吻瞿临的唇,“那你现在找到答案了吗?”
瞿临微微摇了摇头,因为离得近,开口便是唇齿交接,“还没有。”
“那你以前为什么从不跟我说这些故事呢?”又亲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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