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着这样怜惜的心态,尤里安接管了与伊万诺瓦的谈话,将气氛从尴尬中拯救出来。后者感激于尤里安的善意,赠与他“普列谢茨克友谊的纪念”,又提议道:“EM-1上还有空余的房间,太阳耀斑期间你们可以待在这里。我保证没有人会打搅。”
“太阳耀斑预警,那是真的吗?”话题至此,尤里安顺便问道,“另外五座太空站都没有给出预警。”
“是真的,”伊万诺瓦女士露出一个伤感的笑容,“倘若我们这些普列谢茨克人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那就是这个了。弗里德曼当年的博士论文是太阳的大气活动预测,他在欧空局工作了七年,从来不曾泄露这个技术。”
Z冷哼一声。尤里安猜到他的评论一定是“狭隘的民族主义”。借着袖口的遮掩,他捏住Z的虎口轻轻一掐,示意他闭嘴。Z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径直向来时的重力缓冲区走去。
“Z?”尤里安疑惑道。伊万诺瓦女士也开口挽留:“离太阳耀斑预警还剩10个小时,不够你们前往火星。请不要无谓地冒险。”
“不需要,让他们撤掉警告。”Z不耐烦地解释道,“阿尔伯特号是聚变飞船,为核聚变设计的屏蔽层足够应对太阳耀斑。”
尤里安震惊地望着Z。他是认真的吗?既然如此,他们何必冒险进入EM-1?
Z撇了撇嘴,给了尤里安一个“都怪你”的眼神。
直到他们回到阿尔伯特号的主控室,Z才说出了真正的原因。
“安全条例,”Z忙着修正航线,心不在焉地说,“我还不打算为你对抗轨道防卫部队。”
尤里安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飞行手册里安全措施全章入刑,接到预警后不按规定步骤操作有可能被太空站举报为危害公共行驶安全,可以被武装收押,记入档案并罚款。罚款对尤里安不算什么,反而是登记可能导致的身份暴露更令人忧虑。他们还在火星轨道内,位于欧洲独联体的行政区,受独联体的火星轨道防卫部队管辖。
这种责任感也是太空牛仔的标准配置吗?
尤里安望着Z再度板起来的侧脸,心想,Z或许也没有看起来那么讨厌他。他在储物柜边收拾好两套EVA装备,从自己那套的口袋摸出来一包刚刚从伊万诺瓦女士那里获赠的“友谊的纪念”。
“甜菜种子,”尤里安说,他在逐渐适应Z不接受道谢的个性,并试图开发出一套自己的解决方案,“我打算把它放进育苗箱,种下去。你知道罗宋汤吗?我猜我能做出那个来。至少可以值回EM-1一日游的票价。”
“你知道怎么做?”Z反问道。他完成了航线修正,此刻已推开安全挡板,向着储物柜飞过来。尤里安仰头望着他,说:“我可以上网查——当然,我会付带宽占用费。”
“哦,上网。”Z干巴巴地重复道,“我恐怕你暂时没那个机会了。”
“什么意思?”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尤里安眨了眨眼。他总觉得主控室变暗了。
“意思是……”Z越过尤里安的头顶,锁上了减压室的密封门。随着他的动作,尤里安感觉到船身轻微的振动。那振动就像开启重力系统时一样,并不带给他危险的预感,只是征兆着船体姿态的改变。Z没有把话说完。接上他的回答的是阿尔伯特号的电子音播报。
“太阳耀斑预警,系统自我保护性关闭。倒计时:十、九、八——”
第七章
主控室的照明降低到称得上幽暗的程度,Z借着那微弱的灯光扯开储物柜的门,从里头拽出一盏小夜灯,扔给了尤里安。
超氧化锂电池供电的纯功能性小夜灯。又是一样时代感超群的产品。
“就这个,没别的了。”Z说,“一切电子设备失效,船上除了生命维持系统之外的功能全部关闭。没有能源、重力,连娱乐系统都没了。活动区域仅限于主控室。这24小时里我们就只能——飘着。”
尤里安打开小夜灯,将手掌放在灯前,借着漫反射光看清了Z的表情。他漂浮在主控室的空气中,整个人瘫成一张“大”字,看起来非常无聊。尤里安想了想,提议道:“如果你愿意,咱们可以聊天。”
Z沉默了片刻,答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我的聊天时候就是一条毒蛇。”
“不是特别致命的那种。”尤里安耸耸肩。
事实证明,一个不会聊天的人就算有了聊天的意图也不能迅速掌握聊天的技巧,就算他的聊伴是尤里安这位Z亲自盖章的花言巧语者也不行——Z在听尤里安说话的时候不停地插嘴,一刻都安静不下来,轮到他讲了,又完全不懂得坦诚分享自己的经历与观点。当一切幽默、讽刺,和垃圾话都被用完的时候,Z盯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道:“这不行。”
他转身抓住储物柜把手,翻出来他那套太空服。尤里安震惊道:“你不必——不聊天也没什么,你不必在太阳耀斑期间躲去舱外吧。”
Z翻了个白眼:“我就是去趟厨房冰库。”
生活区不完全在太阳耀斑警报时的屏蔽范围内,所以Z换上了太空服。尤里安独自待在主控室,等得心神不宁,到看见走廊处渐渐靠近的太空服顶灯时才松了口气。过了几秒,他发现对方手里端的居然是两只无重力饮料杯和一瓶酒——尤里安认出那正是他带上船的那批酒当中的一瓶,连他都还没尝过的金星特产。
Z一跺脚飘起来,把酒瓶系在储物柜的上层把手上,然后扔了只饮料包给尤里安。无重力的饮料包再怎么优雅精致也离不开吸管设计,Z这个更简洁,就是个套着奶嘴的标准太空杯。尤里安隔着塑封嗅了嗅,Z递给他的那杯怎么闻都不含酒精。他抿了一口,认为这要么是那套“阿尔伯特号拒绝酒鬼”的老规矩,要么是“关机断电时期禁止饮酒”的新措施。然而他一抬头,便听见Z宣布道:“我醉了。”
尤里安讶然道:“我以为这是水。”
“你的是水。”Z答道,“关机期间也不能掉以轻心,船上得有一个人保持清醒。你虽然不专业,但极强的学习能力和值得称赞的责任感弥补了缺陷。”
……Z刚刚是不是夸他了?
尤里安不确定地望着Z手里瘪下去的饮料包:“这是酒还是吐真剂?”
Z笑了,不含讽刺意味的那种:“酒。如我所说,我醉了。”
“我喜欢这种酒。”尤里安评价道。
“喝醉的时候我更好沟通,”Z瞥了尤里安一眼,“但别指望我清醒的时候会继续跟你谈这个。”
所以这是Z想出来的继续聊天的方法吗?尤里安竟觉得有点可爱。
“那,现在我们该谈些什么?”尤里安问。
Z直白道:“我不知道,鉴于我是我们两个里不社交的那个。”
Z这样坦诚,倒使尤里安不知如何应对了,仿佛说什么都配不上Z剥开尖刺露出的这一点花蕊。他犹豫道:“也许……我们可以谈谈普朗克号?”
“普朗克号没意思。”Z一撇嘴,“慢得像老年代步车。做那么大干嘛?去小行星带当靶子吗?”
尤里安好笑道:“我以为你喜欢它。”
“为什么?”
Z在尤里安头顶翻了个身。他原先是侧躺在储物柜旁,现在换成了超人式双手抱胸漂浮的站姿,一双眼紧盯着尤里安。说实在的,尤里安觉得这个防御性的姿势就能说明问题了,不过他不打算如此回答——难得Z这么好说话,他不想当打破气氛的那个人。
“在EM-1的时候,”尤里安说,“他们谈起普朗克号,你似乎有话说。”
“没有。”Z想也没想,直接否认了。尤里安挑起眉毛,借着小夜灯暖黄的光抬头看他。Z移开视线,不肯跟他对视。
“你醉了。”尤里安指出。
“……普朗克号是艘很没意思的船,”Z沉默片刻,不甘不愿地开口,“但它去的地方不错。”
他拽下不知何时飞到储物柜顶的酒瓶,打开塞子,一团碧绿的酒液忽然借着惯性弹了出来。Z伸出舌尖舔了舔,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但还是一口将它吞掉了。尤里安专心致志把玩着上古小夜灯,假装没看见Z销毁自己手滑的罪证。
“普朗克号甚至都不算一艘船——它就是一场自杀狂欢。”Z的语气很微妙,说不好是批判还是反讽,“先驱者号,旅行者号,新视野号……那么多无人飞行器,给出来的讯息太明显了。谁都知道太阳系边缘没什么值得探索的。”
这不是Z的想法。尤里安想。他听过Z的太空宣言,这是一名太空扩张主义的理想家。
“我想听你的想法。”尤里安说。
“我的想法?”Z短促地笑了一声,“我没有想法。就困死在太阳系,有什么不好?”
这讽刺更明显了。然而尤里安没有提“醉了”的事。Z语意里的悲凉和讽刺同样尖锐。
“普朗克号就是在自杀。”Z说,“你看过它的航线图吗?离开土星之后它们将把航向偏转到赤经14时29分,赤纬-62度。耳熟吗?这艘船根本不是沿着黄道面出发,目的地也不是柯伊伯带。它想去更远。奥尔特云,乃至太阳系外。”
奥尔特云,甚至太阳系外。尤里安知道那个方向,离太阳最近的另一颗恒星,之间是将近十万个地日距离。这个距离交给阿尔伯特号飞,也得几百年。普朗克号比阿尔伯特号的加速能力差得多,说不定要飞上几千年。这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