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体虚腿软爬不起来,看到彭彧还以为等来了救星,结果这人不知什么毛病,竟犹犹豫豫地站在门口,怎么都不肯进来。他疑惑着抬头,刚想问一句怎么了,对方又吓了一大跳似的猛地后撤,绊在门槛上,差点摔个仰倒。
彭彧及时扶住了门框,看向黑暗中那双明灯似的龙目,后背的冷汗出了三层,直接将薄薄的单衣打透了。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能在黑暗中视物,然而第一次就差点把他魂都吓飞。漆黑一片中突然冒出一双眼睛是什么感觉?一双比狼眼还亮的眼睛,泛着黄澄澄的光,而且与他白天看到的眼睛不一样,竟是对竖瞳。
看到竖瞳的一瞬间,他联想到的不是龙,而是蛇。
但紧接着,那竖化的瞳孔又一点点舒展开了,变回了正常的圆形。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了指:“那个……你的……眼睛。”
李祎不明所以,他化人形的时候,在夜间为了得到更好的视力,会使用他原本的龙目。而刚刚是因为屋里太暗而灯火通明的庭院太亮,瞬间接触到了太过强烈的光,才导致瞳孔竖化,待适应了光线,便会恢复成正常的样子。
不过……
他用人目还是龙目,在普通人看来并无差别,为什么彭彧的反应那么大?
这么想着,他便收起了龙目,果然看到彭彧的眼睛很快失了焦。再恢复,他又重新看了过来。于是他得出结论:“你夜盲?”
“啊,是啊。”彭彧老实承认,他也实在不觉得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病。
不过夜盲跟能不能看见龙眼睛似乎无甚关系。
李祎借这功夫缓了口气,也不用他扶,自己站了起来,随后点起油灯。彭彧便如释重负地进了屋,问道:“没摔着哪吧?”
摔着倒是无所谓,反正他们龙皮糙肉厚也摔不痛。就是这脑袋有点晕。
李祎摇了摇头,顺着刚才那个话茬喃喃了两句:“周淮不是大夫吗?怎么没给你治治?一到晚上就看不见算什么?”
“治了啊,治不好,他让我吃什么玩意我都论筐吃。”彭彧无所谓地一耸肩,“算了吧,反正这么多年了……有那么句话怎么说的?知足常乐?比起我小时候白天也瞎,现在这根本不算事。”
李祎更加诧异:“你小时候?”
“啊,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彭彧十分没形象地往桌子上一坐,打开话匣子一股脑地往外倒,“我爹说我百天以前是个真瞎,然后你猜他怎么着?他不找大夫,他找了个秃驴。秃驴你知道吧?就是和尚,光头,烫着六个点。”
他边说边比划,在自己眼睛上从左至右地一抹:“他找那秃驴给我开光,说开完光我就能看见了,你说他搞不搞笑?有这么当爹的吗,给自己儿子开光?”
他说到一半先把自己说笑了,结果等了半天,也不见李祎配合他,只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给你开光的秃……大师,是哪里请来的?”
“呃,”彭彧没想到他还对这个感兴趣,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个叫……日云,不,昭云寺?对就是那,冼州周边就那么一家寺庙。不过现在已经没人了,十来年以前就断了香火,和尚们跑的跑死的死,给我开光那秃驴也嗝屁……圆寂了。”
李祎只听了个大概,眉头已经先拧了起来,用拇指的指甲掐着食指的指腹。
百天……二十年前……治不好的夜盲……和尚……
还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忽然有股淡淡的血腥味钻进了他过分灵敏的鼻子。
他一垂眼皮,看到彭彧那荡在桌边来回晃的脚,瞬间被打断了思路:“你流血了。”
“哎?”彭彧顺着他的目光,这才发现自己的脚趾被书页割出一条不浅的伤口,当下抽了口冷气,方觉出疼来。
“处理一下吧,大热的天气,小心感染。”
彭彧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屋里有药。那你休息,我先回了。”
不想对方道:“我跟你过去。”
彭彧心说就这点小伤口随便冲冲就得了,还至于劳动他大驾?可见他态度坚决,只好乖乖在前面引路。
李祎才出屋就看到地上那条还没修完的“景观河”,不由一抽嘴角:“这里是……你家?”
“是啊。周淮非让我把你搬回来,都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实在对不起啊。”
李祎却没接他这句,看着他往东厢走,又问:“你为什么不住正房?”
一家之主待在东厢算什么道理?
彭彧无所谓地一指天:“我上头不是还有个老爹吗,他老人家还没驾鹤,我总不好鸩占鹊巢吧。”
“是鸠占鹊巢。”
“啊?哦,差不多就那个意思吧。”他说着从门口值夜的护卫那要了个新的油灯,提在手上,引着龙王进了屋,“你随便坐。”
李祎眯眼打量了一番,除了床,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摆上了账本和书,实在不知这“随便坐”是往哪里坐。要是他法力还在,倒是能招片云来坐坐。
彭彧提着油灯找伤药,李祎倚在门口,视线投向案几下那摞被踢乱了的书,有些疑惑地多看了两眼,随即被旁边摊开的一本吸引了注意力。借着绝佳的目力,他看清了书里写的什么,微不可见地一挑眉,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为什么不见令尊?”许是睡够了,他的话倒是多起来。
彭彧听见一条三千多岁的龙说“令尊”,简直诚惶诚恐:“他啊,能见到才是有鬼,十年他回来看了我三次。”他朝着院外一比划,“你看这——么大一个宅子,他就放心地甩给我,我也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李祎没接话,他又自顾自地说:“说起来,我爹也有一年多没给我来信了,在蓬莱忙什么呢?捞钱捞得儿子都不要了?”
李祎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字,表情有一瞬间的变化:“蓬莱?他在蓬莱岛上?”
“不啊,他说他在蓬莱那一片,应该就是海边吧?去蓬莱那么凶险,当今圣上派了多少船队都登不得,他傻了才去送命。”
彭彧总算找到了药,见对方脸色有异,还以为他在担心,便出言安慰:“你放心,我爹精着呢,比我精,他才不会去干吃力不讨好的事。”
李祎却没听进去这句话,头微微侧向一边,兀自出了神。
蓬莱……也有些时候没有回去过了。
他这么一偏头,垂落在颈侧的青丝便柔顺地滑开,露出脖子上缠着的那圈雪白绷带来。然而此刻,绷带上却见了斑驳的红,彭彧瞧见了,登时一阵大呼小叫:“你还说我?你自己流的血比我多!”
李祎一怔之下回过神,见对方手忙脚乱地挪开椅子上的东西,随即按着他坐下,从他找到的那堆药里捡出一瓶伤药。
心里没由来地一动,他伸手拉住彭彧的胳膊:“不必,给我支笔就行。”
彭彧回想起周淮弄的那张符,将信将疑地给了他笔墨,果然见他从不知哪摸出一张黄色的符纸,也是乱写了一通。随即干脆地拆下绷带,就着伤口的血把符纸拍在颈边。
符纸开始自燃,彭彧一咧嘴道:“一定要这样吗?”
“嗯。”
“你这伤……到底怎么回事啊?”伤口的形状还那么奇怪。
李祎没答。彭彧以为他不想说,正在失望之时,对方忽然一指那伤口:“这里本来有一片鳞。”
随着他的话音,颈侧白皙的肌肤竟慢慢浮现出纹理,几片龙鳞先后显现出来,伤口的地方却空了一块,正卡在左侧锁骨靠近喉咙那一头的上方,形状与别的鳞片都不同,像个向下弯去的月牙。
“逆鳞。因为一些事……被拔掉了。”
拔逆鳞可以说是龙族的极刑,比抽筋刮骨还厉害,不亚于人间的凌迟处死——也就被他这么轻巧地一句话带了过去。
逆鳞,顾名思义,倒生的鳞。传闻凡龙者皆有逆鳞,生于喉下,略偏向心脏。逆鳞触之即怒,但真正触怒的原因,不是这片鳞本身,而因此处是龙的死穴。
血液从龙的心脏搏出,会先经过逆鳞处,再输给全身。如果拔掉逆鳞,也会同时破坏逆鳞下的血管,龙最终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他之所以没死,是先给自己施了法术减缓了血液的流速,坠落人间后又第一时间被周淮所救,险险保住了一条命。
而现在,他缺少了那块至关重要的鳞,如果血流过快,逆鳞处还未长好的血管皮肤会因承受不住过大的压力而破裂。周淮为了减小此处的压力使伤口更快愈合,改变了部分血液的流向,从心脏搏出的血液会少量逆流回心脏,等到这片逆鳞重新生长出来,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
所以他现在行动必须要缓,也不能化龙,越庞大的身躯需要提供的血液越多。周淮给他的那瓶药,正是用来减缓血流的。
彭彧听他说完,一颗心已经难受得跟那伤口似的,抽着气问:“那你疼吗?”
“习惯就好。”李祎答得轻描淡写,好像完全没放在心上。又摸出一张符纸,写了一道“愈伤符”,沾了点自己的血拍在对方脚趾头上。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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