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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与约定 (百玖)


安德烈的脸色更凝重了。
他轻声问:“那么,坠机也在你的计划当中吗?”
“诶?”特伦斯迷惑地眨眨眼,像不太明白为何对方看起来如此恼火。

“……你赢的很漂亮。”以一当千,干净利落。
安德烈终于妥协了,他再一次感到一种难言的挫败。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特伦斯时样子:他就站在那里,冷淡疏离,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他从不在乎周围人的看法,也不希望得到什么,不将任何事物放在眼中,财富,地位,哪怕生死。
过去如此,时至今日,他仍然如此。

上校不知少将的复杂心绪,得到满意的答案后愉快地吃掉盘中最后一截芦笋,扔下餐叉,颇有兴致:“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复职?”
他嘀嘀咕咕地抱怨:“这里弄不到酒,限我终端信号、还不让我出门!”

安德烈:“……”
安德烈:“特伦斯。”

他的上校闭嘴,抬头看他。
安德烈笑了笑,单手托腮,语气认真:“你在小瞧我吗,特伦斯?”
特伦斯闻言挑眉:“看来雷格瑞少将不是个爱哭鼻子的小孩子。”
安德烈:“我觉得等你出院以后我们有必要去演练场干一场了。”
特伦斯:“想证明自己的话难道不是现在就打一场吗?”

“去你的。”安德烈道,手腕上的终端突然闪烁了一下,他随意地扫过一眼,便站起身,“我该走了。过几天会给你安排诊疗,就当休假吧——反正紫罗兰也还在研究所。”
特伦斯轻哼一声,拿起呼叫终端点餐:“别让他们给我的小姑娘加些奇怪的模块吧。”
“那可不行,这个我说了算。”安德烈弹了一下肩上领章,“这位上校,我的军衔比你高。”
特伦斯笑着骂了声艹。

可在安德烈走出病房时,又听见特伦斯叫自己:“安德烈。”
特伦斯看着菜单,头也不抬,状似漫不经心:“谢谢。”
安德烈一声低笑。

——

特伦斯再次见到安德烈已经是一个余月后。
他刚兢兢业业地收割完一茬麦子,正努力在工坊里制作面包,不太成功,快过火了,这时内线紧急通讯切断了游戏。
啊。
这炉面包果然注定宣告失败。

投影中的安德烈显得有些风尘仆仆,背景是审讯室的冷白墙壁,开门见山:“我们虏获了水下帝都的首席研究员,不过——”
他顿了顿,又说:“他想见你。”
“啊?”特伦斯还挂念他的牧场物语,心不在焉,“见我做什么?”
“谁知道,想见你的人那么多。”漂泊羁旅与连夜审讯让安德烈显得有些疲倦,他揉了揉眉心,“不想见的话也无所谓,反正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用得着你来找我?”
特伦斯嗤之以鼻,扔下游戏手柄,起身去拿大衣。

他在十五分钟后抵达特别审讯所,通过安检门,便看到安德烈靠着墙抽烟,抬眼见是他,懒散地点头权当打招呼。
特伦斯走过去,扫了一眼审讯室的窗户,问:“问出什么了?”
安德烈耸耸肩:“水下帝都倒都是些硬骨头,从昨晚到现在,都没能撬出什么。”
这结果不令人意外,特伦斯与那帮狂信徒打过不少交道,清楚他们有多麻烦。他敲敲单向玻璃窗户:“就是他想见我?”

坐在审讯桌前的研究员有着一副难以挑剔的好相貌,在这一点水下帝都倒是沿袭了帝国的一贯传统。他似乎若有所觉,转过脸看向窗户方向,微卷的棕褐长发与鲜明浓烈的眉眼活灵活现地诠释出一个危险分子、斯文败类。
“我是不是见过他?”特伦斯微微皱起眉,他的记性向来不太好,稍微想了一会便摇头作罢,“算了,反正也不重要。”

他将散下的长发别至耳后,问:“见过面我就能走了吧?我的羊还没剪毛。”
安德烈:“……”
安德烈语重心长:“这位上校,你要不要试试别的游戏?比如射击和战争?”
牧场物语玩成hard模式可能独此一家。
上校露出了“现实还不够好玩吗我又不是傻”的眼神。
安德烈:“……算了,你开心就好。”你已经够傻的了。

两天又十一个小时三十五分钟零七秒。
加布里埃尔在心中默数,审讯室昏暗的光线在这狭窄的室内营造出浓烈的压抑感,四面金属色泽的墙壁似乎要将人压垮。
但加布里埃尔无动于衷,他很清楚在压抑的金属墙面之后至少有三个编组的心理专家在研究自己的微表情。

第三十七分二十秒。
审讯室的门再次打开,黑发红瞳的上校走了进来。
加布里埃尔的瞳孔骤然一缩。

特伦斯刚走进审讯室,便被研究员紧紧盯住,目光中带着令人不适的狂热与贪婪,仿佛阴影中的毒蛇注视着自己的猎物。
他熟视无睹,只在门口停了停,兑现“见过面”的条件后就打算转身,对方叫住了他:“杰兰特·特伦斯——”
声音轻柔缠绵,仿佛在呼唤阔别多年的情人。
特伦斯停住脚步。

他深呼吸,改变主意走上前,拉开椅子坐下。
加布里埃尔看着他,带着一种奇谲的赞叹,目光如有实质般试图剖开血肉经络,沿着骨髓将其一并看清。然后他说:“您比我想象的更完美。”
特伦斯回以一声冷笑。

对方也不需要回应,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培养过许多你,但每一个都不成功。最接近的那个有着出色的身体素质和战斗触觉,但依旧失败了。它的第一次实战射偏了,哪怕预判准确,但最后一刻却偏离了靶心。后来的第二次、第三次,都是如此。没有第四次——”
加布里埃尔甚至微笑了一下,说:“第三次实战后的调整,它就彻底崩溃了。”
“这很奇怪,不是吗?”
“我们一开始以为是样本不稳定导致的偏差,但后来我们使用了活化手术前的基因样本,成品依旧不乐观。一些组员提议采用其他生物的基因进行重组,却只得到虚有其表的野兽。”
“我不太明白。”他皱起眉,露出真诚的疑惑神情,“哪怕在活化手术前,您都是一把无可挑剔的利刃。可为什么培养出的每一个你,都是那样——”

“胆怯、愚蠢、优柔寡断?”

特伦斯低着头,注视着自己虚虚交握的手指,片刻之后才说:“因为那才是杰兰特·特伦斯。”
由自己说出这个名字的感觉有点奇特,他又低声念叨了一遍,忍不住笑了笑,这些天听见这个名字的次数比过去的近二十年还要多,仿佛是逼着他自坟墓深处将某些支离破碎的片段重新掘出。
他注视着幼年的自己,带着种难言的温柔。

那是家中幼子,性格腼腆温驯,对一切都抱有天真的善意。有优秀的兄长与长姊在前方遮风挡雨。
家人希望他成为一名书记官或行政官员,但他其实并不太感兴趣。如果有机会平安长大的话,他或许更可能成为一名画家、摄影家,也可能是旅行作家。
——如果平安长大的话。

“我不是杰兰特。”特伦斯说,“从一开始就说过了。”
那个天真的少年并没能从十二岁的那场大火中活下来,泰坦边境的那杯烈酒,从坍塌的废墟中站起的不过是一段苟活于世的幽影,一无所有,一无所依,一无所求,没有名字,没有过去——
也没有未来。

从他身上截取的每一段基因样本,都记录着旧时的温柔时光,但无论如何调整,如何培育,都无法成长为如今的自己——
因为,属于杰兰特·特伦斯的每一个人生,都不可能是这个样子的。

加布里埃尔注视着眼前的上校。
他曾在影像资料过反复揣摩过对方的行为,也曾亲手培育出许多仿造品,但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醒悟,赝品之所以是赝品——
“哈、哈哈哈哈哈——”水下帝都的首席研究员爆发出一阵大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并不是我的培育出错了,而是因为——”
“您一直走在错误的道路上啊。”

特伦斯起身走向门外。
在他即将踏出审讯室的瞬间,加布里埃尔停住笑声,他说:“上校,哪怕如此,我仍要祝您,今后一路顺风。”

“喀哒”。
金属移门在身后合上了。

特伦斯快步走出特别审讯所,步履匆匆地穿过走廊,来到旋梯拐角下的阴影处。
如同难以承受重量般,按住胸口,缓缓地,弯下腰去。
肋骨之下的伤疤被一层一层重新划开,鲜血淋漓,避无可避。

他的确是活了下来,像所有人在最后所企盼的那样。
——然而却是以如此令人憎恶的模样。
可我为什么还会在这里呢?他想。那个研究员有一点说错了,真正的杰兰特比我勇敢,我才是一个懦夫。

这样千疮百孔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
因为,哪怕是我,都厌恶着这样的自己啊——
无坚不摧、无战不胜的上校发出半声压抑的哽咽。

突然有人从身后扶住他。
特伦斯愕然回首,看见了熟悉的金发。
安德烈看着他,对他说:“杰兰特·特伦斯?”

特伦斯闻言顿时一个激灵,推开安德烈的手,他几乎是立即注意到自己的失态,转过身去,一手挡住自己的脸:“别这么叫我,也别管我——至少现在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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