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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冬小记 (易道离经)



楼千弦摆手,一口回绝。

再说贾兼贺先生,遵时收来了诸位学生的文题,谨慎翻阅批改。展开楼千弦的一看,浑身的血液登时都凉了,他强忍惊骇和滔天怒火,煞白了脸色,又怕招人耳目,惹祸上身,忙不迭把习题烧毁,焚成齑粉。先生勃然大怒,使人去将楼千弦唤来,恰好掐掉白赋等人的追问。

楼千弦欠身告辞,徒留几人面面相觑,似乎是心有不甘。

楼千弦甫一进门,贾先生抄起墨砚,砸在他脚边,墨珠子急遽溅散,月白色的衣袍刹那间绽放一株墨梅。不等他辩解,贾先生拍案而起,怒叱楼千弦,“狂放愚生!怎可写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楼千弦垂首,脸色阴沉,贾先生以为他羞愧不能自已,心中怒意稍退,凑近一看,楼千弦面容冷淡,深邃的眼底有如一泓寒潭,寒气迫人。他死死盯着摆子的墨迹出神,竟无半分惭愧悔过的觉悟,贾先生涨红了脸面,摔袖道,“孺子不可教也,滚出去!”

出乎意料,白赋几人仍侯在书馆内,瞧见他归来,蜂拥而上。楼千弦误以为同窗死心不改,强留他酌酒,端正了态度,义正辞严将要一度拒绝。没成想,同窗竟然连连否认,“我等并非这般不通人情之人,这次来,是想同你打探一个人的消息。”

同窗念念不忘的,竟是洛蓝。

付韬光耳根子泛红,仰头灌了杯酒壮胆,踌躇了一会儿,复又啜了一口,“她可是你的异性亲戚?”

众人皆知楼千弦一脉就剩他一人,之前的事情闹得满城皆知,不能排除叔辈那边的堂兄弟姊妹施以援助,拯救他于魔窟。

楼千弦否认。他未经人事,即便将双目望穿,难以知晓付韬光的旖旎情思。

付韬光结结巴巴的,差点没背过气去,同窗揶揄地讥嘲他,付韬光恼羞成怒,跺脚要走,几人知道分寸,便将他好生哄过来,代之探问,“那她可是你的待年媳?”楼千弦大惑不解,父亲虽教他辨认汉字,词汇范围大多集中在经书典籍,民间通俗的用语他未必能听懂。

同窗窃笑着替他解惑,楼千弦心中一紧,洛蓝素来喜穿繁丽红衣,几次午夜梦回,睡眼朦胧间遥望过去,同待嫁的新娘如出一辙。看楼千弦失神,付韬光整颗心几乎悬在嗓子眼上,不顾失仪拿手肘子碰了碰他,楼千弦堪堪敛神,矢口否认。

剔除了这些可能性,真相就只剩下他们达成共识的最后一个了。同窗看楼千弦的眼神一时间多了几分揶揄的味道,付韬光松了一口气,浑身脱力,额角沁了一层虚汗。他诚恳地攀住楼千弦的肩头,“看在同窗情谊的份上,希望楼千弦能够割爱,令我同她见上一面。”

以白赋为首,同窗俱起哄令他答允,继而纷纷打趣他落拓不羁,“失敬失敬,没想到楼千弦年纪轻轻,就晓得同清倌儿消遣,我等真是望尘莫及啊。”

楼千弦后退一步审视众人,突然有种违和不安地预感,“你们口中说的清倌,是什么东西?”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白赋揩抹眼角的水痕,小酌半杯,笑得别具深意。

楼千弦阴着脸,定定看着他。

“清倌儿,便是那烟花之地中卖身的人。”

同窗哎哎叫嚷起来,抗议道,“这怎么一样,清倌儿可是卖艺不卖身的。”

“有何不同,干的都是钱货两讫的行当,色艺将绝,定然是卖弄色相,但求赎身离开那花街柳巷。”

“王兄察事倒是通透。”

“不敢不敢。”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黑影劈头盖脸地砸来,那王姓哀嚎了声,直不拉几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起来。楼千弦阴恻恻站在那里,手自然垂落,紧握着的纸镇鲜血源源不竭,宛如在血液里蘸过一样,“你在说什么呢,嗯?”

“二、二少!少爷他——”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齐叔在门外踌躇徘徊,又不敢冒犯,破门叨扰了二少的要事。洛蓝收回心神,拉开门,便见楼千弦僵直在他身前,虚弱地抬着,正欲敲门的姿势。楼千弦一颤,像干了什么坏事似的,张皇失措收回手。洛蓝居高临下地端详他,鼻肿眼青的,嘴角破损,噙着一道血痕,他身上没有衣物遮蔽的地方,几乎都挂了彩,月牙色的衣袍血迹斑驳,脏乱不堪。

“将药箱取来。”齐叔领命,飞也似地取来檀木药箱,递给二少,又按照他的吩咐,于房内置放好一盆热水后,才忧心忡忡地退下。楼千弦鸵鸟似的一惊一乍的,洛蓝前身坐下,敞开药箱,冷淡道,“进来。”

洛蓝拧干手帕,楼千弦一震,嚷了声我自己来,便接了过去,胡乱擦拭一通。洛蓝默不作声地打量他,楼千弦却如坐针毡,即便是被狠狠斥责,也好过现在千百倍。洛蓝夺过被□□得不成模样的脸帕,丢进水中,桎梏着楼千弦挣扎的双手,检查评估他身上的伤势,然后为之包扎。

“别,太、太脏了。”

洛蓝斜睨他一眼,手上的工夫不作任何停滞,“伤怎么来的?”

楼千弦咬紧嘴唇,意思是谁也别想攫开他这张嘴。

洛蓝意味深长,又问,“打赢了吗?”

楼千弦腮帮子一酸,吸了下鼻子,蓄了一眼眶泪水,几不可见地点点头。他看了看自己的满手脏污,又看了看洛蓝的白净指尖,哽咽着嗫嚅道,“我能握你的手吗?”

洛蓝眸中映照出邋里邋遢的少年,楼千弦目光殷切,洛蓝之于他,便等同溺水者手中的浮木,较之他的生命还沉重。洛蓝摇头,楼千弦眼瞳紧缩,脑中一片空白,他浑身发凉,受伤地收回了手。

然后那鲜衣少年倏地弯身过去,将陷入深渊的小少年抱了个满怀,紧贴着不留丁点空隙。

楼千弦深埋入洛蓝颈侧,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晨曦般和煦的暖意渡来。洛蓝扶上他的后脑勺,二人鬓发交缠,遂不分你我。清冽的声音同温润的气息绽开在楼千弦耳畔,“谢谢你。”





第5章 第五章
三月,城春草木深。

自打那次冲撞以后,楼千弦便不再到书馆治学。贾兼贺先生顾念楼千弦的才学,而同窗一开始虽是忿忿不平,向贾先生打探清楚后,方知道洛蓝同楼千弦的羁绊,懊悔不已,故二者屡屡来函探听楼千弦的伤势,以及他何时重回书馆,然而楼千弦心意已决,所以这些书信无一不被洛蓝打发掉。

与此同时,洛蓝开始亲自教习楼千弦。他活了非常长的岁数,见多识广,学传渊源,传授给楼千弦的知识门类丰富繁杂,囊括却不止于四书五经六艺。除了明确分类的经史子集,洛蓝偶尔还会教给楼千弦许多民间风俗同处世的道理。

“把腰挺直。”洛蓝翻身上马,绕过楼千弦的腰腹,握住缰绳,轻轻一收,马匹的前腿瞬间悬空,仰天嘶鸣,引来按上一阵颠簸。今年春早,楼千弦的身量开始拔高,正是长个儿的趋势,反观洛蓝,模样并无多大的变化,仍是那十一二岁的稚儿的相貌。那小胳膊短腿的,把楼千弦拢在怀里略显勉强,两个人靠得格外地近,和煦晨曦的映照下,界限越发模糊,仿佛融化为一体。

“别紧张,肩膀放松,脚踩稳镫子。”说话间,洛蓝的气息喷薄在他耳廓上,痒痒的。马匹受控,情绪慢慢平复下来,踏步前行。洛蓝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安宁静的气息,楼千弦沉默了半晌,终于将久埋心中的疑问说出。

“你那时候,为什么会出现在海上?”楼千弦声如蚊呐,思想经过一轮激烈的斗争,气急败坏地一股脑把疑问统统抛出来,“你为什么会救我?”

洛蓝沉吟片刻,沉默不语。楼千弦深知他的连撒谎的劲儿都懒得使,一时心急,他蓦地侧过头想去看他,两人的脸颊几乎贴在一块儿,他这般动作,嘴唇不可避免擦过洛蓝的脸颊。楼千弦一紧,忙把脑袋摆正,耷拉肩膀,语气充满了沮丧和失落,“不能告诉我吗?”

“我恰好想去看看这婆娑世界罢了。”

这招对洛蓝非常有效。楼千弦狡黠地想道。

“还有呢?”楼千弦追问。洛蓝抿嘴笑了下,双腿一夹,马匹猛然奔腾起来,楼千弦忙弯身适应奔走的速度,良久才意识到让洛蓝奸计得逞了。

正如洛蓝所言,他的确对这大千世界星兴味十足。洛蓝完全稳住楼家整条的进出口产业链以后,楼千弦偶尔会托人从英国捎来一些科普杂志同经典读物。有朝,楼千弦正在书房等待洛蓝的到来,现状书和笔墨被他挪到案上一隅,面前摊开一本精装小说,正看得入神。

一缕秀发从鬓边滑落,闯入楼千弦视线的余光中,他像被踩到尾巴的小兽,猛然仰身,冲击力过猛的缘故,椅子前腿被跷了起来,膝盖狠狠顶撞在案底,轰隆一声,楼千弦匍匐在案上,痛得直不起身。

洛蓝波澜不惊的面容看不出悲喜,他捏住书籍的一脚,试图抽出,楼千弦却像干了什么亏心事,下意识压住精装书,敌不动我不动。洛蓝半眯着眸子,楼千弦突然觉得他这个神情有些熟悉。

以前他在英国念的小学,校舍选址面积十分辽阔,红砖主建筑后面是个休憩的花园,园中草木扶疏,白色碎石砌成的小路弯弯的,穿过微隆起的茸茸草坡,一直延伸至三层高的喷水池前。水池四周有街灯耸立,羊皮卷色的方块地砖,衬得灰白的喷水池尤为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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