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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君不下凡/筑梦乐园 (明石光)



“哟!又来了一位。新来的?看着面生啊!”

说话的那一位翘着腿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根燃着的雪茄,竖着油光的偏头,穿着三件式的棕色格纹西装并锃亮的牛皮鞋,从头到脚都是极洋派的。

俞月三抬起眼看了看这位先生,只见他身边沙发扶手上坐了一位姿容艳丽的太太,烫着时兴的手推波浪卷发,穿着修身的大红色旗袍,衩子开到大腿根上,更衬的她玲珑有致、风情万种。她伸出纤纤玉手,往那先生的嘴里塞了一颗水盈盈的荔枝,撇着一双凤眼千娇百媚地向他看了过来。

俞月三心下恼然,皱着眉转了眼过去不再看他,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脱身。

室内一时有些寂静,突然立在墙边的西洋自鸣钟如锤钟一般“铛铛”响了几声,把原本正出神的俞月三瞎了一大跳,瞪着那钟急促地喘着气。

那先生朝左右看了两眼,几个人相视笑了一下,道,“原来是这一款的,你们有谁喜欢吗?”

不知谁冷哼一声道,“故作姿态!”

俞月三听了这话,直从脸蛋红到脖子根去,原本是正经来唱堂会的,叫人挑挑拣拣品头论足不说,还受如此奚落,恨不得寻个地缝就钻进去了。

那先生拍了拍腿说道,“看着像个教书先生,怎么沦落到如此了?”

俞月三朗声道,“并不会教书,是唱昆戏的。”

那先生道,“哦?唱昆戏的?现在还有人听昆戏吗?难怪做起这个了。”

俞月三心中酸涩,眼眶隐隐发着红。

“那你唱什么行当的?”

“唱五旦的。”

“哦。”那人轻轻吸了一口雪茄,有些不感兴趣的样子,“昆戏靡靡之音,把个大明朝都唱败了,现在都民国了,可没人爱听这个,会唱京戏吗?”

俞月三这许多年来,最听不得的便是人道昆戏长短,不禁觉得心里刺得慌,梗着脖子道,“打小儿学的就是昆戏,不会唱京戏。”

“大鼓呢?”

“也不会!”

“你什么都不会那我们可听什么呢?”

“冯会长,就让唱一个呗!”不知谁高声说了一句,“看他那样子指不定也有个玩意儿,大晚上吃酒没个曲儿听岂不寂寞?”

说完众人都笑了起来,冯会长将雪茄放在桌上,拍了拍姨太太的脸,“想听吗?大明星?”

姨太太啐了他一口嗔道,“这是真问我呢?这还不是请来给爷们取乐的,要问我,我就把这小戏子带走藏起来养着。”

那冯会长捏了捏姨太太的鼻子,“看把你出息的,还敢养小白脸了,看不把你腿掰折了。”

说着又冲俞月三摆摆手道,“那就拣你拿手的唱两段,给爷们助助兴。”

俞月三四顾望了望道,“需得有位琴师。”

“呵!”冯会长坐起身子,“还挺会蹬鼻子上眼的。”却也不恼,说着便差人去请。


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许弋良借口出去解手便躲出来透气。公馆的小花园里看起来不大,却是山石错落,玲珑有致,倒别有一番趣味。他闲闲地站在露台上,一手插在西裤兜里,一手往嘴边送着香烟,身上穿着白色衬衣并黑色马甲,宽肩窄腰,身长玉立,光从身后看,便知道这是位形容不俗的富家公子了。

说起来许弋良的家世也算得上深厚,父亲是搞实业的,凡是市面上见得到的百货日用,农林矿工,他们都有涉猎。家里有花不完的钱,财富累积的够了,于子女身上,便自由的许多。许弋良的哥哥是旧式的知识分子,学的是周礼孔孟那一套,现在在大学里任教授国文。许弋良倒是比他洋派的多,在英吉利留了几年洋,因着家里有些股权,毕业了便在滨中银行做事。

这种局许弋良原本是不爱来的。他喜欢那种洋式的派对,喝喝锡兰茶,品品白兰地,听听百老汇,跳跳华尔兹,聊聊最新的八卦电影抑或是时政见闻,那种资本主义式的罗曼蒂克。

烟抽尽了,许弋良便将烟蒂丢在脚下用皮鞋底碾了。正待转身,便有个身量与他差不多的男子从后面过来揽了他的肩,许弋良转头看看,原来是张有诚。

张有诚从烟盒里抖出一颗烟给他,剔透的金边眼镜在幽夜里闪出一丝亮光。许弋良摆摆手道,“刚抽过。”

张有诚笑一笑也不多让,自己放在嘴里点了,深吸一口吐出几个烟圈道,“怎么,不喜欢这种场子?”

张有诚是许弋良中学里的同学,目前在国民政府财政部任职。走仕途的人,门路就广一些。这局明里是给冯会长的小妾庆生,实际是撺了各路搞经济的人,松关节联络感情。许弋良刚从西洋回来,对于国内这种仍是旧官僚习气的拉帮结派很不以为然。

但毕竟他目前在银行任职,多认识些实业家企业主总是好的,这一片地界的商会都以冯会长的马首是瞻,何况与他父亲也算是旧识,如今点名要请他来帮忙理财,他是无论如何也推脱不过去的,于是来点点卯,等抽完烟就打算回去。

张有诚看他神情淡淡的,知道他心不在焉,便打趣道,“怎么,白老板不在,你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许弋良瞥了他一眼,倚在栏杆上,“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行!真能装!”张有诚在他鼻子前抖了抖食指道,“等他回来了,你再当面说一遍。”

许弋良冷哼一声,“我先进去了。”


许弋良刚进门,后脚便有个听差领着个琴师走了进来,那琴师冲几位老爷鞠了一躬,便在备好的凳子上坐了。

俞月三看那琴师从琴箱里取出一把琴低着头只顾调音,便皱了皱眉道,“不是胡琴。”

说完那琴师也愣了一愣抬起头看着他。

“昆戏用不着胡琴,琴师请错了!”

冯会长听毕便有些不耐烦,“你这是耍我们好玩儿呢?一会要唱昆戏一会要用琴师,是你伺候我还是我伺候你啊!”

俞月三又偏头看了那琴师一眼,“可这琴确实不对。”

姨太太看冯会长有些动怒,便将涂着猩红蔻丹的手按在他胸口上,冲俞月三问道,“那你要奏什么乐器的?”

俞月三道,“好歹得有笛子。”

“笛子?”冯会长狠狠拍了桌子一下,“别给脸不要脸了,你若在这里挑三拣四的,也得先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玩意。给你三分颜色你倒开起染坊来了,我只问你,能不能唱?”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惊鸿
许弋良将西装上衣搭在手臂上,原本站起身想请辞,谁知冯会长突然动怒,便也不好开口,不尴不尬地立在边上,见张有诚拼命给他使眼色,眼珠子都快挤出来了,便轻轻一笑,又坐了下来。

只见冯会长又向那戏子问了一道,“你唱还是不唱?”

那戏子看起来聪明轻巧,脑袋却像是实心榆木做的一般,说出的话也不像他本人那样低眉顺眼。

“不是不唱,是不能唱。唱戏将就不得,没了笛子,便不是昆戏。”

他声音不大,语气也算恭敬,只是这圆圆润润的一个软钉子,却结结实实扎了冯会长的逆鳞。

“啪”地一声,俞月三的脚下碎了一个青花瓷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了他一脚,只听冯会长喊道,“刘汉声!你来瞧瞧你给我带的什么人!他以为他是谁,敢在我这里翻天!”

冯会长怒气愈烈,众人手里都捏着一把汗,眼瞅着原本融洽的一场聚会被他搅黄了,心里暗怪那戏子不识抬举,已经盘算上了过后要怎么给他一个教训了。

“有笛子就能唱了吗?”

突然一个声音从房间一角传了过来,众人寻音看了过去,只见许弋良从角落里款款站了起来,将手臂挂着的西装搭在了椅子扶手上。

“有笛子就能唱吗?”许弋良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又问了一句。

俞月三看那人面容和悦,态度谦顺,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笛子有吗?”许弋良走到他身边道,“你应该带了吧。”

俞月三又点了点头,转身从他的包袱中取出一个绸布包裹的管状物件来,拆开了递给许弋良。

许弋良将那竹笛横在两手间,又用手指对准了按孔比划了几下,心中暗自把曲谱回想了一遍。

许弋良留洋的时候年纪小,接触的西方艺术便更多些,原本喜欢的乐器都是钢琴、梵婀玲之类。那一年他们大学搞学生话剧比赛,他们学社偏偏立志要做一部有古典气质的,便机缘巧合地排了几折昆戏。因许弋良学过一段时间长笛,便交由他承担笛子的大任。许弋良虽然没有正经学过,但好歹触类旁通,也算顺利演下来了。

谁知今日在这里派上用场。

许弋良对俞月三笑了笑道,“我会的不多,许久不练还有些生疏,你别介意!”

俞月三愣了一愣,只觉得眼前此人笑容和煦,语气柔缓,叫人如沐春风。跟那些趾高气昂,铜臭熏天的有钱人很不一样。

许弋良又笑,“怎么不说话,我会吹几段《牡丹亭》,要不您就将就着唱一段?”

“成!”俞月三笑了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莹莹的牙来。

在座的几个宾客都是商界有些头面的人物,虽不认识许弋良,但多少同他父亲打过交道,看他此番同戏子同奏合演,纷纷摇头觉得不成规矩,有伤体面。有几个甚至在下面私语起来,说许弋良专好这口,捧的就是现今正当红的名伶白怜生,还曾为他一掷千金,险些与家里闹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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