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恒眼神一时复杂了起来,夫殷直直迎着他视线,从未如此坦诚而无畏过。
孙少逍乃瀛洲界叛徒,纵然他说的话听似无尽趋向事实,可信度也要抹去一大半。
夫殷是与盈冉最亲密的人,也是盈冉死亡的唯一受益者,他的话有多少水分,泰恒自己也琢磨不透。
可泰恒忽然想试试。
他放下书籍,“陛下话说得太满。”
夫殷道:“你不问,怎知我是不是诓你?”
“纵然臣想问有关盈冉的事,陛下亦知无不言?”
果然来了。
夫殷毫不迟疑吐了一字,“是。”
泰恒心中一震,表情却渐渐冷静了下来,他锁着夫殷视线,慢慢开了口:“盈冉在魔界……”
砰。
殿门被人重重撞开了,甚至断下一片来,顺着惯性轱辘滚到了阶下。
一把长剑自门外飞入,飞速朝泰恒直刺而去,夫殷脸色一变,大喝一声放肆,抬手要定那飞剑,却又眼尖看出了剑属何人,动作一顿,那剑眨眼间已定在了泰恒身前,剑尖直直指着泰恒眉心,似是随时会毫不犹豫的刺下去。
长褚沉着脸自门外踱步而来,夫殷满面疑惑,“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殷儿。”长褚原是要直朝泰恒而去,听夫殷唤他,便满眼疼惜的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这样糊涂?”
夫殷一瞬以为长褚是听到了方才自己说的秘密,连忙道:“此事他知……”
长褚抬了手,示意夫殷噤声,“殷儿,我稍后再与你谈。”
他转向泰恒,泰恒已预料到长褚定然知晓了些事,故而暴怒而来,手心立时出了些汗。
“凤凰。”长褚已经不屑唤他的名字,“不过身具不死之力,就敢随意来辱我亲弟,欺己君主,未免太过不知死活。”
泰恒面露疑惑,“仙尊何出此言?”
长褚冷笑一声,长剑在泰恒面前晃了晃,冰冷剑锋几乎要割伤泰恒的面。
“你犯下此等大罪,竟还毫无自觉?”
夫殷亦是一头雾水,“哥哥。”
“你且去殿外跪着,好生思索自己犯了哪些罪过罢。”长褚眼泛杀机。
泰恒右手腕上的仙咒忽而大亮了起来,亮起的同时亦带来了巨大痛楚,泰恒脸色一霎苍白,疼得整个人都细微发了颤。
那剑尖在他脸上划了道伤痕,细细的血自伤口处泌出,夫殷心一纠,长褚却在这时将视线移到了他身上,紧紧盯着他发青的脸,像是只要他说一句求情的话,便要再在泰恒身上划一道伤口。
“木兮,君兮,过来领这凤凰出去。”
长褚去了另一侧坐下,原在门口拦着殿外侍卫的木兮君兮二人立刻进了殿来,朝长褚与夫殷行过礼后,一人扣了泰恒一只手臂,将人押了出去。
夫殷心疼泰恒,站在长褚面前急急问他:“哥哥,你这是要做什么?”
长褚看他焦急神色,愈是气门外那只凤凰气得厉害,偏生也可怜着身前的弟弟,舍不得斥责他,只好长叹了口气,拉了夫殷的手,让他在自己身旁坐下。
“泰恒去见过潮吟了。”长褚道。
“我隐隐觉察到了。”
“潮吟知晓他暴露身份后我定然会去找他,已经逃了,我安排了人去寻他。”
夫殷有些着急,“那泰恒……”
“泰恒第一次来瀛洲界后,我在他身上下了咒。”长褚抚着夫殷的手,神色不忍道:“我总是担心你痴心错负,想替你盯着他些,纵然他暂时不喜欢你,也该待你真诚。”
夫殷一时有些难堪,“哥哥。”
“你怎么还与盈冉喜欢上了同一人?”
“……”夫殷无颜垂首。
“况且,他待你不诚,殷儿。”
长褚声音轻轻的,掺杂着无限的柔情与疼惜,却又似逾山重的石头,将夫殷一寸寸压入了地下,遮天蔽日,敛去了所有光辉与空气。
夫殷几乎透不过气了。
长褚也不愿多说,伸手在夫殷耳边掐了个法诀,泰恒与孙少逍的声音便在夫殷耳畔响了起来。
他在泰恒身上施的咒,会在泰恒提起夫殷二字时起反应,将泰恒与旁人所言传至长褚耳边。
泰恒与夫殷之间有君臣之别,彼此称呼不似寻常情人,长褚心想,若有一日泰恒愿直称夫殷名字了,定然两人的距离也近了。
可他等啊等,等来的言语却是如此的冰冷。
“是长褚骗了夫殷与盈冉。”
“你自盈冉记忆中看来的不过是残缺片段。”
……
夫殷脸色一寸寸白了。
当他听至孙少逍那句“原以为仙君此生只爱过盈冉一人,不曾想仙君早在盈冉之前就有了个心许之人”时,身形一震,脸颊触到长褚手指,带去一片冰凉。
“孙某着实好奇,泰恒仙君与盈冉走到一处,是否是因着在盈冉身上找到了那人的影子。”
“天帝当真可怜,做了自己傀儡的替身倒罢了,可惜他至今还不知,连盈冉都是仙君寄情的替身。”
夫殷在仙魔之战中受了重伤,足足休养了三月才可下地。
天帝要将帝位传让给他,魔界元气大伤,千年内再无力起风浪,仙界中人皆在传颂他仙魔大战中的英姿。
一切都是那样美好。
他最高兴的却不是这些。
他在魔界卧底,幸得以另一个身份与泰恒相知相惜,他努力了数百年,终于换来泰恒愿意对他真诚一笑,乃至赞赏,如今他将任天帝,已是仙界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满心想寻到泰恒,再一次表白心意。
可他却听到泰恒对霖止说,他有了心上人,名唤盈冉。
他不过昏迷三月,盈冉就与泰恒走到了一处。
他努力了数百年时光,盈冉却只用了三月。
夫殷浑浑噩噩,心想这也许就是命了,苦从心起,漫至全身,苦得连欢喜疼痛也不知是何物。
他有时可笑的安慰自己,他与盈冉有同一张面容,也亲如一人,泰恒既喜欢上了盈冉,便也等于对自己有部分认同了吧。
时至今日,他才知连盈冉都不过是错付了深情。
第24章
天空渐渐暗了下来。
泰恒跪了许久,夫殷从殿门后出来时,他抬头望去,恍然觉得出来的人似离自己千丈远,怎么也没了从前那种近在眼前的熟悉感。
十二道旒后的视线依旧落在自己身上,他却看不清夫殷在想什么了。
夫殷徐徐踱下阶来,走到了泰恒面前,木兮与君兮原站在泰恒身后,此时自觉伺候在了夫殷身侧,为夫殷点起了照明的灯笼。
抛去帝王的风范,夫殷半跪在了泰恒面前,他抬起一手,虚按在泰恒脸上结痂的伤口上。
“疼吗?”他看向泰恒的双膝。
泰恒声音有些发哑,“仙尊发现了什么?”
夫殷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看着泰恒衣摆上的纹路,有些出神似的。
他问:“泰恒,你喜欢盈冉吗?”
泰恒一顿。
夫殷无甚笑意的撇了撇嘴唇,听泰恒说了句:“臣喜欢过他。”
喜欢过。
许是彼此间短暂的陪伴,纵然只是他人替身,盈冉也曾撩动过泰恒的心弦罢。
他千百年来始终喜欢着面前的这只凤凰,曾为他哭,曾为他疯,甚至为他数度濒死,这些事面前的男人都不知晓,他也不愿让凤凰知晓,他想要的不过是凤凰会喜欢上自己的一个可能,那些苦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他求了这么些年,原以为泰恒终于离自己走近了,才恍然悟出柔情不过是凤凰无意给他的海市蜃楼,他仍被困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傻傻的原地踏步。
夫殷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了句:“我也想你喜欢我呢。”
他手指从泰恒脸上那细长的伤痕上擦过,带起一抹柔光,抹去了那道瑕疵。
泰恒莫名有些心慌。
夫殷问他:“可还记得你为何到我身边来?”
泰恒答:“为了霖止。”
“霖止被我下令削骨剃根,肉体则被我差人葬在了湮世崖。”夫殷低头去解自己腰间的玉佩,“湮世崖有重兵把守,我将通行令牌赐你,待霖止百世轮回后,你可凭令牌去湮世崖救他。”
他将玉佩放在泰恒手心,见泰恒呆愣着无甚反应,连手也不知合上,便垂下眼去,按着泰恒手指,让他抓住了那枚玉佩。
玉佩在泰恒手中绽出光来,自光泽圆润的玉石化回了青铜色的冰冷令牌。
泰恒似是被那温度惊回了神,有些慌张的唤了声陛下。
夫殷扯了扯唇角,像是想笑,偏生勾了出个微妙的弧度,看着让人心底发寒,“起初定好的,你若能让我满意,我便允你去救霖止。”
泰恒心中忐忑,猜不到长褚究竟对夫殷说了些什么,迟疑半天,才将令牌紧握住,勉强笑道:“原还以为要多陪陛下一阵子呢。”
夫殷发怔似的看着泰恒的手,恍惚回道:“不要你陪了。”
泰恒一愣。
夫殷又重复一遍,“我不要你陪了。”
泰恒的手停在半空,不敢置信。
夫殷豁然站起身来。
“我从前喜欢了你上千年。”他低低垂着眼,看着跪在地上满面震惊的凤凰,说,“想见你,想和你说话,想看你笑,像是一个改不了的习惯,有时做梦,还会梦到你会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