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幻身落地就消散在半空之中,穆离鸦被薛止扶着刚站定没一会就看到有人朝着自己这边来了。
他是真的没想到尤县令和那名叫阿询的少年捕快还站在渡口等他们。
“你们……”尤县令看到真的是他们,嘴巴张大,“你们回来了?”
他思前想后只说出这样一句蠢话。
而少年捕快则是别过脸去,“我……”他一句话说了半天都没有说出来,穆离鸦也不耐烦听。
他即非这少年的父母也非兄长,懒得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更何况他还没心胸宽广到原谅一个曾对自己举刀相向的人。
“江中罗刹真身乃一条长虺,已被你们先前看见的那条青龙诛杀。”
每日清晨时分,薛止的魂魄最为不稳定,便极少开口说话,所以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担子就再度落到了穆离鸦身上。
看薛止还在担心他的身体,穆离鸦安抚性地在他的手心划了下。
“也就是说……”
先前一虫一龙在空中缠斗时掀起的风浪应当也波及到了岸边渡口,空气中处处泛着潮气,冻得尤县令这穷书生面色发青。他还沉浸在震惊当中,不敢相信这纠缠了伏龙县十数年的噩梦真的消散了。
“也就是说,伏龙县……?”
“你没有听错,伏龙县不再受所谓的罗刹鬼控制了。”
穆离鸦的声音不大,可带着击玉敲金的力道,迅速传遍了整个渡口。
这罗刹渡口是整个伏龙县人心头的毒瘤,他今天就拿着刀,将腐烂的血肉连同脓水一同挖掉。
“恩公。”
不知是谁开口喊了第一声,然后就是第二声第三声,直到汇聚成汪洋。
没想到所有的船夫都离开船到渡口来,在听完穆离鸦说了什么后,不需要任何人言语,就这样自发性地跪了下去。
“我伏龙县所有船家谢过恩公高义。”
他们跪在地上,一下接一下地磕着头,直到额头被粗糙的泥地硌出血都不肯停下。
作为在江上讨生活的苦命人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惧怕那罗刹鬼传闻,在一次又一次血的教训后,他们差一点真的就要彻底认命了。
好在老天有眼,派了这样两位恩公前来拯救他们。
在人群当中,穆离鸦看到了那在许多年前长虺作乱中失去了独子,勉强开着馄饨铺子营生的胡老汉。
“我那昭儿的仇报了?”他走得极慢,拄着拐杖,就像一株失去了所有依靠的藤蔓,只能在日复一日的孤寂中枯萎死去,“我昭儿的仇报了吗?”
他年纪大又耳背,说话只得扯着嗓门嚷嚷,但在场都曾因为长虺失去亲朋挚友的船家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他这幅模样可笑,都只是擦着通红的眼眶。
最后是个大胆子的船家过去扶住他,“胡老汉,报了,你家阿昭的仇报了。”
“你说什么?”
“我说胡老汉,你家阿昭的仇报啦!”
半盏茶的功夫后,这脾气古怪的胡老汉猛地爆发出一阵凄厉苍凉地哭嚎,这哭声久久萦绕在包括父母官尤县令在内每一个人心中。
“我那苦命的儿啊!”
被胡老汉的悲恸带动,诸多清江船家都禁不住红了眼眶,扯着乌黑的袖口擦泪。
这一片呜咽里,无人不为之所动,连最冷淡的薛止都禁不住长长地叹息一声。
过了好久,终于有个看他们面熟的船家壮着胆子过来问他二人要不要渡江。
“不了,某还有些事要找尤县令解决。”穆离鸦认出这是昨天早晨赶他回去的那船家,“若是再要渡江便麻烦先生了。”
“哪里的事。”船家得了他承诺,受宠若惊地摆手,“不麻烦不麻烦,我吴三便是为公子做牛做马也是心甘情愿。”
好不容易劝这些聚在一块的船家散去,穆离鸦有些晕眩地按住额角,“尤县令,叫你的人把车拉过来,某不方便走过去。”
被穆离鸦点名有事要找的尤县令连忙指使阿询过去备车,“快,把车拉过来,带二位大人回府。”
少年捕快面上的不忿淡了些,在经过穆离鸦和薛止二人时,用压得低低的音量轻声说,“谢了。”
但穆离鸦并未搭理他,继续和尤县令寒暄,“尤县令,你上任多少年了?”
“十多年了吧。”尤县令看他对着含糊答案不甚满意地样子,连忙补了句,“十二年,因为我记得我是永年末年得的调令,到这里路上又花了几个月,差不多就到除夕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就是说伏龙县的事情你很熟了?”穆离鸦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十多年前的也记得?”
尤县令对自己的记忆力还算是满意,“差不多吧,除了些鸡毛蒜皮的我不记得,别的应该都有点印象……反正再大点事都有文书记载,就放在后院那边,您要是有兴趣我就带您去看看?”
穆离鸦略微倦怠地挑了挑嘴角,并未直说自己究竟要查哪一桩陈年旧事,“嗯,那就这样定了。”
没一会阿询把车赶过来,尤县令等他们先上车,自己才吭哧吭哧地爬上去,走之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笼罩在薄薄雾霭中的清江。
赤红的旭日大半离了江面,浪涛中映出满江瑟瑟的红。十多年了,他第一次意识到清江为自己带来的除了恐怖还有这般壮阔的美丽,而这所有的东西都得归功于身边这两个年轻人。
他闭上眼睛,以为自己会痛哭失声,可酝酿了许久都没有一分泪意。他只是觉得很累,又有一些厌憎这样懦弱无能的自己。
“清江罗刹……哈,罗刹鬼,什么罗刹鬼,都是别人哄骗你的,只有你傻乎乎地信了,还搭上了这么多条命。”
一路上穆离鸦都是那副没骨头的模样,靠着薛止的肩膀闭目养神,惹得赶车的少年捕快阿询频频侧目,像是在问这人究竟怎么了。
“看什么看,怕不是在江里着了凉。”尤县令本来还觉得都能对付江中罗刹鬼了,着凉这说法着实可笑,可看着他二人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尤其是穆离鸦那惨白如纸的脸色,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说话底气也足了几分,“回去给人家熬点姜汤,再叫仁安胡同的老大夫过来看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听到了没有?别给我甩脸子,好好答话。”
“听到了。”
车行得颠簸,加之马车做工粗糙,缺乏减震,一路上好几次颠得人五脏六腑都要挪个位置。看似睡着了实际还醒着的穆离鸦稍稍睁开了一点眼皮,可很快就被人按住。
其实薛止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可还是伸手搭在了他的眼睑上,替他遮挡从窗户缝里透进来的那点日光。
感受着薛止掌心微热的温度,穆离鸦有些轻微挣扎了两下,但最终还是屈服了这难得的安逸。
过去他不想做功课或是被穆弈煊责骂了以后,都会跑到偏院,而偏院里稍稍年长他一些的那男孩不论表现得多么不乐意,最后还是会收留他,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小憩。
“睡吧,我守着你。”在快要睡着以前,穆离鸦总是会听到有人这样说。明明这个人比任何人都要匮乏情感,却还是把自己仅有的那么一点对自己双手奉上,他难道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吗?
假使一切按照他曾经的设想发展该有多好。为什么要有后来那么多不好的事情呢?
等穆离鸦他们再度回到县衙,太阳已高高地升起。
这一次他们不再是被像犯人那样押着,而是光明正大被从正门迎进去,作为拯救了伏龙县上上下下的恩人。
想不到的是尤县令一家老小就这样在正厅前等着,为首的是昨天来牢房里送饭的那枯瘦老太太,她拄着拐杖,虚弱得好似有人轻轻推一下就会倒地。
“娘,您怎么来了?”尤县令猝不及防被堵了个正着,转头就想要自己那凶悍婆娘把她带回房里休息,“这天寒,您站着着凉了该如何是好……”
尤老太太眯缝着一双老花眼,看清楚来人正是自己的儿子以后,抬起手臂啪地在他脸上打了一耳光。
她太老了,老得手上也没有多少力气,对于正值壮年的尤斯年来说,这一巴掌只能勉强打得他稍稍转过脸去。可饶是如此,他还是睁大了眼睛,捂着发红的脸颊,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娘亲,像是在询问她为何要打自己,“娘……”
“好,好啊,你这么多年做的那些小动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到,没想到你竟然……”她话还未说完,就看到走到后头的穆离鸦二人,顿时惊疑不定地看向自己儿子。
看尤县令那副被打懵了的样子,穆离鸦没有过多嘲笑,“老夫人,你儿子也是为了伏龙县,就暂且饶过他吧。”
他简单说了两句,老夫人听了他的解释,面上的震怒少了些,可还是眼泪涟涟,“我儿子走错了路,险些害了你们性命,我老尤家对不住你二位啊。”
“不妨事的,老夫人,您听您儿子的回房歇息吧。”
穆离鸦记挂着后院的卷宗,“尤县令,带某去后院。”
得了令的尤县令连连点头,“这就去。”
穿过斜边的长廊庑便是县衙后院,尤县令捏着把铜钥匙待他们拐了几个弯就是存放卷宗案牍的后院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