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应是男人从田间劳作归来的时间,但他们二人伫立在许久都未见到一人。
“阿止,你怎么看?”穆离鸦习惯性问同行人的意见。
那黑衣人姓薛单名一个止。
薛止没有回答。他眉骨笔直,眼窝微微凹陷进去,更显得鼻梁高挺,似有几分异域血统。兴许是一身黑衣的缘故,他皮肤苍白得不带一丝血色,而眼神又雪亮,无端端地要人想起刚打磨好的刀锋。他没有回答穆离鸦的问题,反而解下腰间佩剑递了过去。
那是一把通体漆黑的剑,浑然古朴的乌木剑鞘上头既无金玉名牌也无镶嵌的宝石,只在尾端附了一小截云纹剑镖。穆离鸦不和他客气,接过佩剑,单手推了截闪着森冷光芒的剑锋出来,三根手指随意地搭在上头,就和大夫给人诊脉似的。
若是换了其他人只怕手指头就这么给削了下来,可这薛止的佩剑到了他手中竟古怪地镇定下来。他“听”了一阵就将剑再度归还给薛止,“我大致知道了。”
他声音很轻,可树上的乌鸦就像是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哑着嗓子叫了几声,便扑棱两下翅膀张皇地飞走了。他不说自己究竟知道了什么事,而薛止像是天生聋哑般不闻也不问,只是缓缓将剑重新系回原处。
“进去吧。”穆离鸦没再多说,而薛止紧随在他后头,不落下一步。
二人身影一黑一白,白的打眼,黑的倒像是前面人的影子。
进了村的瞬间他们就察觉到这村子不对头:家家户户都房门紧闭,街上不见一人,连嬉闹的幼童都没有。石板路上随处可见可疑的深色痕迹,风中似乎带着某种东西被焚烧过后的怪味。纸糊的灯笼挂在屋檐两侧,里头的灯烛早已烧尽却没有再添新的。穆离鸦翻身下马,随便找了户人家的房门就敲。
“请问有人没有?”他敲门的力道不重,可死寂的街道上骤然出现人声,不啻于平地惊雷。
他敲了一阵都无人应答,就在他要以为屋内无人时,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回头一看发现是薛止。薛止那双乌沉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生动的微妙情绪,用眼神示意他往周边左右看。
知晓薛止是习武之人,对人声异动比常人要敏锐得多,他便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瞥向两侧,发现那一扇扇紧闭的房门之后充满了窥探的眼睛。他们不是不在,更像是畏惧着某种东西不敢露头。
“……是这样子吗?”他和薛止挨得极近,却没有感到半点不自在。
薛止朝他点点头,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的他继续耐着性子叫门。
“请问……”就在他要将这句话重复至第二十遍,门开了。
门后露出半张蜡黄瘦削的女人的脸。她眼珠子转了两圈,将敲门之人的模样看清。
穆离鸦正欲自报家门来历,那女人便张口说话了,“这里不欢迎你们,想活命就快些滚出去。”她嗓音嘶哑,说完自己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缓和,嘴唇泛起了些许血色,模样更是瘆人,“趁天黑以前走,不要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穆离鸦眼神沉下来,不再如往常一样面上带笑,“这里……”只是话还未说完,院门就被人用足力气甩上了。
要不是他被薛止拉了一下,只怕要直接摔到他的脸上。
像是为了防止他再多话,门后的主人家又落上了门闩。听到那沉重的声响,穆离鸦的修养使得他做不出过多纠缠的事,只能拉着薛止继续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行走。
入秋以后,昼夜时长逐渐调转,他们还未走出几步,天光就彻底地黯淡了下去。
这座周村比他想得还要大上许多,都快要和小一些的郊镇媲美,唯一不变的就是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没见过其他人。从未得过如此冷遇的他余光瞥过街边转角,见到一抹红影窜了过去,但因为速度实在是太快加上天黑,他也无法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只知道身量应该不高,跟小型野兽差不多。
他抬头看了眼天,发现不知何时火烧的云霞尽数褪去,森冷如铁的长夜已然降临。
最后的结果是他们寻了处院门大敞的废弃宅院落脚。
不知这里的主人家曾遭遇了什么,前院一片狼藉,后院的厢房除了一面倒塌的,其余三面墙壁周围都有烟熏火燎后的焦黑痕迹。穆离鸦靠在朝南的窗户边上,对着面前天井里泄露进来的一线天光沉思。他模样生得俊秀,笑起来色如春花,可不笑的时候就总显得寡情薄幸。
而在他的对面,薛止生了丛火,抱着剑,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火舌舔着木头,噼噼啪啪地响,没一会就黯了下去。
穆离鸦骤然惊醒,走过去往火里又填了些木头,这才没使得破屋里的温度降下去。
至始至终薛止都没有半点动静。
不是说睁眼说话这些大动作,他的胸口差不多是静止的,而鼻息浅得几乎探不到。
简直就跟死了一样。
“阿止,记得服药。”穆离鸦坐到他的身边,悄声说了一句。
两人常年相处下来,他自然不会被吓到,可心里总归好受不到哪里去:薛止是有陈年旧疾的,而这旧疾无论如何都和他穆氏一族脱不开干系。
不知薛止听见没有,或许有,或许没有,整个人是动也不动。
穆离鸦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有睡觉,从怀里掏出样东西——约莫是成人中指长的一块木头,隐约有了个人的形状——对着火光仔细雕刻起来。木屑落入火中,很快就被燎着,在落地以前就化为灰烬。
除却篝火,破屋里安静得只剩下刻刀划过木头的单调声响。
直到某一刻,他放下手中进行到一半的活计,做出倾听的姿态。
身旁沉睡的人已悄悄睁开眼睛,从身后将他揽住,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
“嘘。”薛止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不要说话。”
穆离鸦摇头。
此时应当已过了定昏,寻常人家都该安睡。可就是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他们两人都听到了这不寻常的人声:由远到近,再慢慢地远了,最远的时刻像是从遥远的谷底传来,最近的时刻又像是有人正贴着你的耳朵说话。
“是这个?”
等到那窃窃私语的说话声远了,穆离鸦才开口说话。
“不大像。”他眼中浮现出迷惑之色,“不大像我们要找的东西。”
薛止先是摇头后来又点头,要人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若是仔细看的话,此刻的薛止远比白日那个不苟言笑的人像个活人。
“走吧。”穆离鸦将那未完成的木头小人妥善地放入怀中保管,“追上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作怪。”
夜晚的周村远比白日要危险:沿途街道黑黢黢的,没有一丁点灯火。
拖沓的、不属于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脚步声,缓慢地朝着某个方向前进。
夜越安静,越衬得那声音清晰无比。这一次他们听清了,是女人的说话声,还有一声声婴孩的啼哭,交缠在一起,很难分辨出单独的某一样。他们循着这声音的足迹前行,不知是不是错觉,空气变得湿润而闷热,某种粘稠的腥气扑面而来。
穆离鸦不动声色地握住袖子里的某样东西。
薛止就像是后脑长了眼睛,停住脚步,略带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不可。领悟到他的这一重意思,穆离鸦顿时松懈下来,仿佛先前准备做些什么的人不是他一般。
“我知道了。”他松开手,“我不会这样做的。”
薛止没有继续就这个问题和他纠缠,“快到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出老远。
就在他们将要追上那未知的邪祟之物时,另一侧传来纷杂的脚步声。
不论是拖沓的脚步声、女人的说话声还是婴孩的啼哭都消失了,只剩下男人粗鲁的叫嚷。
“就是他们,肯定就是他们!”
“肯定是他们装神弄鬼,我都听到了!”
火光照亮他们二人的脸,也让他们看清牌匾上的字迹:周祠。
穆离鸦转过身,对上一众凶神恶煞的人脸——即使掩饰得很好,他也能看清带头男人眼底的心虚和恐惧。他们很快就将他和和薛止二人团团围住,手里拿着指头粗的麻绳缓缓靠近。
指认的是个约莫三四十岁,他们谁都没见过的男人。
“对,就是这两个外姓人。”他的颤颤巍巍地说,“傍晚时分我还见到他们敲周四家的门,晚上就来祠堂捣乱了。不是他们又是谁?”
“我姓穆名离鸦,喏,写出来是这样子的……你笑什么?”
“离是分别,鸦是不祥的鸟,会给人带来疾病与灾厄,两个都不是什么好意象,哪有父母会给自己的孩子取这样的名字?”
“秋桐……”
穆离鸦睁开眼睛,周遭黑漆漆的一片,身下是冰冷的石头,硌得人骨头疼。他下意识想要坐直,发现手被绑在身后,这个姿势压根就使不上力气便干脆放弃。他转过头,不到半尺的地方薛止正瞬也不瞬地望着他,那眼神直愣愣的,若是换了其他人只怕要被吓出好歹,可他呼出一口气,却是安心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