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被算计的。”云鸾接话。
我看了他一眼,他朝我轻轻一笑。
看来我没有猜错,这个少年也有一份无人知晓的心。
玉留声一言不发,仿佛自己不存在一般。
“我七岁的时候,已经记事,见过的稀罕人、事、物自不易忘。”我又接着说,“那年鬼欲章台还在内乱,我们一家活的战战兢兢、朝不保夕。可有的人却做着美梦,甚至迫不及待地希望美梦成真。而我,恰好看见了他这份‘迫不及待’。”
“是吗!”云鸾道。
“后来,父母莫名其妙地死了,兄长说,有人故意为之。我便将那日看到的告诉他,他让我闭嘴,往后不许再说。”我说着,“后来,兄长也死了。想必兄长早将自己的猜想告诉了嫂嫂,在新欲主宣布寻回谛命乌契并与之谛命之后,便带我逃了。”
那时候,还是少主的楼断借内乱杀了很多人。
可他最想杀的人却怎么也寻不到。
他不会想到鬼欲深渊,因为普通人进去等于死。
后来,我苟且偷生了一段日子才重新出现,可那个时候,他已经不能杀我了。
他只能祈求当年那个七岁的孩童什么都不记得。
“可如今那位,却生怕你何时想起来,向他复仇,拉他下马。”云鸾淡淡地说着。
鬼欲章台人人都说欲主楼断如何看中云鸾公子,任何好东西都往云鸾公子跟前送;公子说错话、做错事,只要没有触犯鬼欲章台的规矩,欲主都一笑了之;甚至在除夕先生入鬼欲深渊之后,对云鸾公子亲自教导,若非年龄最小,恐怕会让他做这个四君之首。
“小小君忘笑,岂敢学那蚍蜉撼树?”我闭上眼睛说到。
云鸾却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我则笑了笑,不再说话,转头看了看玉留声,他凝着目光盯着生祭台,不知在想什么。
也许他心里也在挣扎吧。
他就在我与云鸾旁边,岂会听不懂我们话外之音?
他是鬼欲章台出生的小孩,是四君里最沉稳、最忠诚的,完全信奉鬼欲章台的规矩。
云鸾不同。
云鸾是从外面抱回来的孩子,即便如今没有人告诉他,只要他想查,必然查得到。所以,他便不如玉留声这般忠诚。
而风荷则是个多病身,心思也藏得深,我倒看不太透。
只有雪妖是简单的,可他简单地十分荒唐。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云鸾起身看着我俩,说:“我该走了,你们慢慢查。”
我点头示意,玉留声仿若未闻。
云鸾走后,我问玉留声:“你还记得方才抄录的‘文字’吗?”
玉留声自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我却没有,所以需要抄录。
玉留声点头,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画起来,一边画一边说:“这是生祭台台阶上的,你带回去的那些东西并没有这些‘文字’;这是生祭台链条上的,每根链条上似乎都不一样,我只看了两根,你从前抄录的也没有……”
于是我问:“东西送过来之前,你悄悄去看过?”
玉留声没有否认。
我又问:“什么时候?”
玉留声停下手里的动作,说:“惠心找你的时候。”
与我想的不差多少。
楼断从来不愿主动找我,一旦找我,必然没有好事。想来是有人密告玉留声,玉留声不放心,所以偷偷看了那箱东西。
“玉留声,你如此关心我,会不会爱屋及乌呢?”我问道。
玉留声掩饰地眨了眨眼,继续在地上画,只是动作明显迟缓了些,说:“你说什么?”
“你会替我照顾兰哥儿吗?”
其实从前,我也留意到,玉留声会顺手帮君兰一些小事,只是不外顾及着我昔年对他的救命之恩,对君兰到底不是出于本心。
“会。”
“那就多谢你了!”我说道,“兰哥儿才十三岁,往后许多年,就仰仗着雨楼公子多加照顾了!”
“你呢?”玉留声忽然转过头来,倒是把我吓一跳。
我笑道:“想哪儿去了?兰哥儿越来越大,也有自己的主意,我是怕他一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我就是有十双眼睛也看不过来,能多托一个是一个!毕竟,我信任的人不多。”
玉留声放心的点头:“嗯!”
方才那话,的确说的不太好,像是在托孤,难免引起玉留声怀疑。不过出口的话却没有收回的道理,只能尽力圆回来。
我用力拍了拍他,说:“今日这话你可得好生记得!若敢食言,我绝不放过你!”
“你出去之后怎么办?”玉留声点头让我放心后,说道。
“咱们还没去过第三层呢!”
鬼欲深渊第四层最重要的便是生祭台,但因鬼怪妖邪们都害怕生祭台,所以这一层看上去比较太平。
“你疯了!”玉留声明显不同意我的想法。
诚然,我们有欲主令,可以直接从生祭台回到第一层,即便经过生祭台时会吃些亏,但结果都可预见。
要上第三层,便不同了。
“你若想走,我不拦你。”我故意如此说。
玉留声气道:“你明知不会!”
第四层除却生祭台和望白堑外,还有几个水潭、几座吊桥。
吊桥则是必经之路。
我上次经过吊桥时,险些被缠在吊桥上的绣线蛇咬到,幸而此次有备而来。
绣线蛇是一种极细极小却极长的蛇,各色皆有,但第四层吊桥上以深绿色居多,与吊桥颜色几乎合为一体,不被察觉。古书记载,绣线蛇会引火自焚其身,只是我尚不知如何引火。
玉留声谨慎地跟在我后面。
其实他多虑了,有薄情给我的药粉,它们一时半会儿不会被惊动。况且,我心里是怕蛇类的,用量未免就重了几分,它们此刻轻易醒不过来。
只是这吊桥年岁甚久,踩上去不太牢靠,若是失足掉下去,下面可是一片迷雾,什么都看不见。
而未知,最为恐怖。
安全走过吊桥,便是几个水潭。
与五色蛟潭不同,这里的水都相对很浅。
只是……上一次我经过此地,并未见过潭边那个抚琴的白头“人”。
第16章 谈心
那“人”穿着白色的袍子,看形制却十分陌生,而他膝前的琴根本就只是一块长得像琴的石头,没有琴山、没有琴弦,自然,也没有琴声。
然那块琴石表面光洁如玉,应是常年摩挲的缘故。
他,是“人”吗?
我忽然想到了《景岫孤山记》里那句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记载。
我预备走过去,玉留声却拉住我,替我问:“你是何人?”
那“人”闻声抬头,我才看见他的眼眶中根本没有瞳孔,而年轻的面孔与他满头白发极不相称,随后,他温柔地笑起来:“四君来了。”
“你认得我?”玉留声又说。
“历代四君身上都有相同的气息,自然认得。”他答道。
“你是谁?”我问。
他既然说了“历代四君”,想来在此地日久。
“陈国端亲王安自修。”
我登时愕然:“沉昙琴主?”
传言,陈国建国之初,沉昙琴无端出现在陈王宫,端亲王喜琴,陈帝便赐予端亲王。端亲王病逝之日,室有游龙盘桓,久久不去。陈国人皆说,是沉昙琴上的龙脱琴而出,悼念端亲王。后来,陈帝将此琴供奉宗庙,十年后,沉昙琴却无端消失,再寻不得,只留传说,近几十年才有沉昙琴重现的传言。
可是,沉昙琴主怎会出现在鬼欲深渊?
关于鬼欲深渊的记载里,并未提及。
况且,他也并非恶鬼。相反,他在世时在陈国政绩卓著,到如今也是陈国后人时常谈论的肱骨良臣,是许多宗室子弟仰望的存在。
“你见过我的琴吗?”安自修笑着问我,可毕竟没有瞳孔,显得十分诡异。
“没有。”我答,“端亲王怎会在此?”
我查沉昙琴的时候,顺便查了一下这个端亲王,若从他亡故之日算起,倒的确与鬼主被封印之时相差无几。
“我不知道。”安自修答,“这样也好,倒省了那轮回之苦。”
那么他兴许是封印鬼主之时被无端牵连的。
“对了,我仿佛见过你。”安自修忽然说,“上一次,你来过!”
“我看不见,但我认得你身上的气息。”安自修又补充到。
我长揖一礼,说:“既是重逢,不知端亲王可否为后生解惑?”
“你说。”安自修的语调十分温柔。
“沉昙琴里真的有龙吗?”我问。
安自修微笑着,渐渐陷入沉思,双手摩挲着他膝前的石琴,最后,竟握紧了拳头,瑟瑟发抖,可他的声音却依旧极尽温柔:“有的,那是一条非常漂亮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