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灼听到一半,眼里有微光闪过,微微攥紧了拳头。点头道:“您说。”
男子叹了口气,动了动嘴唇,便讲述起来:
“我姓陈,就是花间本地人,我家是本地的酒家,家业已经传了四代,虽说不是特别富裕,但饭能吃饱衣能穿暖,我也知足了。后来娶了妻生了子,生活一帆风顺,几乎没有什么大波大浪,但突然,那件事情就发生了,让我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
“那是在今年春节前发生的。有一天我因事早早就回了家,推开门,却没有看到爹娘的人影。我找了又找,你猜,我最后在哪里找到了?——在锅里!”说到这里,他的脸似乎又要像那一天一样惊得惨白,但奈何他已经死去了,脸色不会再有变化。“他们的肢体已经被分解了,发出阵阵肉香,而我的妻子,居然就站在一旁拿着勺子在锅里搅来搅去!她看见了我,露出一个非常奇怪的微笑,眼神是直愣愣的。那一瞬间我夺门而出,那个场景太可怕了!我的妻子也许是疯了!……可我又马上想起我才一岁的儿子,但我找到了摇篮,却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我急得浑身都在颤抖,衣服全被汗水打湿了,我一回头,就看见我的妻子血淋淋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她的肚子被剖开了,里头装着一具一岁婴儿的尸体!我实在太害怕了、太恶心了,我认定我的妻子疯了!她接下来就要杀了我!我一边流着泪,冲过去夺过了菜刀,将我的妻子……砍成了肉泥……”
他一边颤抖地说着,一边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有那么一瞬间,让人以为他在哭泣。唐灼屏住了呼吸。
“后来这件事被所有人知道了,他们认为我中了邪,全部远离了我。家里的酒铺再也没有人光顾,很快就倒闭了。可是我想念我的爹娘、我的妻儿,我不愿意离开,一直一个人住在那里。我原本打起了精神,希望靠自己的双手去从事别的事情好好活下去,可就在半个月前我无意间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一个朋友,他嫉妒我分明能力不如他却活得比他好,对我的妻子下了蛊,让我的妻子杀掉了我的爹娘、儿子,使我承受失去亲人、一夜落败的痛苦……
“也是因为知道了真相,我再也承受不住打击了。在明知道半夜独自外出很危险的情况下,却一个人出去喝得不省人事。我心里想着,如果路上遇到什么怪物就太好了,我等不及老死了,让我痛痛快快地被杀掉吧!”
“您生前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
男子道:“奇怪的人?应该没有吧……哦!我记起来了!就在我半夜出去喝酒的前几天,早起时在院子里遇到了一个中年人,因为自从发生那件事后就再也没有人光顾我家了,我以为是小偷,便大喝了一声,再一看,那地方就什么人都没有了。”
唐灼默默记下,试图将这些碎片一点点拼接起来。他正想再说什么,那名男子却一脸防备地道:“说了这么多,换我问你了: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为什么又活了、我怎么会在这里、你问我这些是要做什么?”
唐灼:“……”
男子道:“你不说,我便走了。”
唐灼见他真的要走,连忙站起来,拦他道:“这位公子,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过路人,见你尸体路过好奇拦下,又为好奇心所驱使问了你一些问题,我也不知道你怎么回魂的呀!你先不要走嘛。”
男子真的停下脚步,怀疑地打量了他一下,问道:“真的……?”
唐灼睁大眼睛,十分真诚地看着他,点点头道:“嗯,是真的,千真万确。”
男子似乎真的相信他了,叹了口气,乖乖走了回来,又问道:“那小公子,我陈某先谢过你了。”唐灼点头,却心道:不不不,你千万别谢我,我受之有愧啊……男子又道:“那小公子,我陈某定会铭记您的恩情,咱们就此别——”唐灼连忙道:“不不不,先别‘别过’,你听我说。”男子疑惑道:“难不成小公子您还有事相求吗?”
唐灼道:“的确有事相求。”
·
一路上穿过幽林而去,二人时常在路上碰见一些低阶胆子又小的野鬼,见他们来了就闪到树后头默默地瞧。这里聚集的一般就是这种能把普通人吓得嗷嗷叫但其实根本构不成威胁的小鬼。二人走了大概两炷香的时间,唐灼忽然问道:“公子,您失去了那么多亲人,为什么还能坚持着活下去呢。如果是我,我根本做不到。”
男子沉默片刻,道:“因为我害怕在阴间遇到他们。他们的死是因为我,我问心有愧吧。”
他叹了口气,又道:“再者,我死了,又能怎样呢?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有句话叫‘好死不如赖活’,活着就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就连回忆故人的权力都没有了。”
唐灼看他。
男子笑了一下,对唐灼道:“小公子,我之前说过,感觉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你不必愁容满面、闷闷不乐。如果你过得不开心,你的老婆知道了也会难过的。”
唐灼听着笑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道:“对不起,我并没有老婆呀……”
他正想再说什么,那男子忽然一指。穿过层层密叶望去,便远远瞧见一座大宅子,雕梁画栋、碧瓦飞甍,好不气派。牌匾上写着两个字:黄府。
男子皱了皱眉,道:“奇怪,我在这里生长这么多年,压根没听闻哪个姓黄的人家这么发达啊?真是见了鬼了。”说完,突然想起自己就差不多是只“鬼”,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唐灼自然了解。
试问,哪个寻常人家会把府邸建在这么荒僻荒凉的地方?就算是想寻寻野趣,那大概野趣没寻到,府里的人就已经先被这里的鬼气森森吓得死一片了。一些邪物就爱在人烟稀少的古怪地方建房子,倘若有路人投宿,便胖乎乎进去,白骨头出来。这类房子一般对他这种玄门人士是自然屏蔽的,也就是那些妖魔鬼怪想安安心心做自己的吃人生意,不想被玄门的家伙们打搅,但抵不过吃人害了人就会有玄门人士强行破开谜境上前讨伐。这回能自然而然地出现在眼前,正是因为他身边跟着具尸体,省了他的力气,而这也是唐灼要偕同这名已故男子而来的原因之一。
只见大门前有两个黑眼圈的鬼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守着门,手里头还提着个大铜锣。唐灼不想惊动府里的人,带着男子七弯八拐,悄无声息地从后头绕了过去,翻墙落在府内。
这黄府虽看着气派,但里面却空空荡荡,二人一边躲躲藏藏,一边在府里一通探查,都没遇上几个人或几只鬼。唐灼此前极少做这般私闯私宅的鬼鬼祟祟之事,即便知道这是妖魔鬼怪的宅子,心里也十分紧张,好几次都下意识非常不要脸地躲在那男子身后,被一具尸体连连宽慰“没事的没有人或鬼过来”。
愈往深处走,一股不详之气便愈发鲜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指往一处。
二人加快步伐,那股气息阵阵浓烈起来。就在即将到达时,一串银铃般的娇声突然传来。唐灼暗叫“不好”,一把将那男子拽过来,藏在了拐角处。
随着娇声传来的还有一阵浓烈的香气。几名女子衣香鬓影地走过来,团扇扑扑,而她们的嘴边竟都有血迹,定睛一看,手里握着的,是一只只血淋淋的断手!
几名女子一边嬉笑一边啃着人手,像在尝着什么美味,渐渐远去。二人心里发毛一阵,正欲再走,却忽地看见自那几名女子走后,又慢慢走来一人。面颊瘦得骨头都凸出来了,眼珠浑浊,肤色蜡黄,面无表情。
男子登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道:“这、这个人,他也在这里???”
唐灼下意识道:“你认识吗?”
男子看着他,点点头,道:“他就是我说的在院子里遇到的那个人。”
待那人也走远后,二人便走进了那不详之气环绕的房间。一推开门,一股邪气挟着刺耳又杂乱的尖叫声近乎震破耳膜。
那尖叫声此起彼伏,数量众多,仿佛包含着这世界上最彻底的绝望、最深刻的仇恨、最无解的恶毒。屋内一眼望不尽的数个木柜上,无数神态各异的瓷娃娃从眼中流出血水,在剧烈地抖动。
吵闹至极。
唐灼强制住心神,接连烧掉数张符纸,那些尖叫声才逐渐被不甘心地压制下去。
只看到这一幕,他便懂了。
想必这屋内所有的瓷娃娃,都装载着魂魄。
男子也注意到,就在他迈入这间屋子的一瞬间,从屋子深处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微弱的响声。唐灼与他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循声而去,最后停在一只瓷娃娃前。
那只瓷娃娃见状抖动得更加厉害了,像是非常着急地要从里头出来一样。男子道:“这个东西是怎么回事,为何抖动得这么厉害?难不成它认识我?”
唐灼笑道:“说不定真是呢。”男子将那瓷娃娃从手里小心翼翼地拿了下来,一时间无语凝噎。唐灼道:“公子,您说您失去了妻子、儿子、父亲和母亲,还知道自己被朋友背叛了,再也承受不住打击,后来就死去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