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庶之地富到骨子里,大狱也建得气派非常,石墙一看就结实无比,想要凿墙挖洞越狱基本是做梦, 不过里头并不豪华, 该有的阴暗潮湿一样不落,牢房里头陈设无几,石台子上一层干草, 耗子潮虫在墙根下熟门熟路地乱钻, 狼狈的犯人们沉默缩在黑暗中。
狱卒目睹了扬州城变天的盛况, 心知今日来的两位便是一手翻覆全城的钦差大人, 于是胆战心惊,摸钥匙开牢门的手不由自主地发抖。
站在他背后三步远的裴珩眼看狱卒几次拿钥匙捅锁眼都滑开了, 钥匙颤抖碰撞的金属声几乎要抖出评弹小调的琴音节奏, 他轻咳了一声, 道:“这么紧张做什么, 又不砍你的头。”
于是狱卒弓着的背影明显地僵了一下,钥匙抖得更欢快了,裴珩哭笑不得。
这间牢房内只有一小扇窗户,逼仄昏暗,阴影里坐着个人,一直沉默,直至此时才若有似无地冷笑一声,开口道:“王爷的威严,寻常人自然受不起。”
胥锦淡淡道:“韩大人原来脾气也挺硬。”
此间关着的正是被摘了乌纱帽的刺史韩琪。
韩琪闻声不答,继续在黑暗中沉默。
裴珩不急不缓地道:“听闻多数人头一日受审,一问就都招了,唯独韩大人与几位好汉半个字也不肯吐露。”
韩琪嗤笑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在嘲笑其他的什么人。
武者上前取过狱卒的钥匙,利落地开了牢门,狱卒这才镇定些许,与旁边值守的同僚将韩琪押出牢房,跟在裴珩和胥锦身后往审讯之处去。
韩琪一身半旧囚衣,被绑在木架上,手脚不得动弹,裴珩和胥锦在他对面两把随意放着的太师椅上落座,裴珩的浅色绸袍在昏惑石室中泛着淡淡光晕,他的尊贵无瑕与周遭满墙的刑具对比鲜明,抬眼睨了韩琪一眼,道:“你的罪证确凿,单凭搜罗出来的种种人证物证就足够定罪,审问不过是走个过场。”
韩琪冷眼以对,丝毫看不出城外初见时的周到殷切,似乎这才是他一直以来心底对裴珩的态度。
裴珩停了片刻,继续道:“招与不招对你而言没什么区别,配合认供或许还有可能从轻发落你府上老小,但你这副态度……本王想,要么是心底意气难平,要么……就是你犯了更重的罪过!”
韩琪眼皮猛地颤了一下,然而迅速控制住自己抬眼与裴珩对视的冲动,平静地道:“王爷想得太多了,草民的罪名该是勾结孙氏反贼一族吧?即是死罪,何必还要临死前再逢迎一回朝廷?”
裴珩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他方才霎那间的异样,不动声色道:“韩大人的话也没错,不过遗憾的是,本王奉皇命而来,总归要审清楚。”
韩琪用冰冷奇怪的目光看了裴珩一眼:“韩某荣幸,王爷这是来亲自动刑?”
裴珩早就察觉到他是在隐瞒着什么,更是在为什么事情争取时间一般,然而脸上丝毫不露急躁,好整以暇地将袖口衣褶抖平整,漫不经心地道:“本王这几日累了,不甚好动,动刑的事就交由我身边这位罢,韩大人,得罪了。”
裴珩话音落下的同时,侧过头对胥锦微微一颔首,胥锦起身散漫地走到韩琪面前,韩琪没有等来预料中鞭打烙铁的酷刑,他与胥锦对视,胥锦深邃乌黑的眸子在昏暗中有些邪气,韩琪茫然的一瞬间,便坠进这双眼的陷阱。
裴珩的话音在他耳边模模糊糊:“他也不是无牵无挂,城南别院的妾侍虽无名分,却是他心头宝……”
韩琪如堕冰窖,但他已发不出声音,深深陷进胥锦布设的幻境中。
裴珩坐在原处静静观望,未出片刻,便见韩琪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冷汗开了闸一样。
胥锦微微歪头观察着,聚精会神,又过了一小会儿便道:“应当差不多了,人陷进心魔幻境的痛苦比肉身之苦毫不逊色,过了头怕是会疯癫。
裴珩轻轻地应了一声,于是胥锦撤回灵力。
韩琪倏然睁开眼睛大口喘气,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吼,深色有如癫狂崩溃,片刻后看清周遭,又缓了好一会儿,浑身颤抖。
裴珩见他模样便知,韩琪的防线已经彻底崩溃,下意识去看胥锦,胥锦却对他笑了笑,眼里温柔纯净,仿佛施加那可怖刑罚的人压根儿不是他一样。
第69章 京畿
韩琪阴冷的目光定在裴珩脸上, 嘴角带着古怪的笑容,冷不防先反问了一句:“王爷,您真认定我是孙家的走狗?”
裴珩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道:“是, 也不是。”
韩琪的神色诡异,被胥锦用幻境折磨的痛苦依旧残留着,可他显然不是心志易动摇的人,矛盾而分裂的心绪此刻不受他控制地流露在脸上, 似哭似笑,似恨似嘲, 他突兀地大笑了两声。
裴珩冷冷道:“你在为谁争取时间?”
韩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当然是你们皇族!”
裴珩隐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忽而攥紧,厉声喝道:“可知你自己在说什么!”
韩琪似乎一下子脱了力气, 他好似终于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于是整个人抽空了一般浑噩起来,胡言乱语般道:“全天下最尊贵的皇族,身体里流着上古神的血, 哈哈哈哈……照样自相残杀,贪得无厌!”
裴珩上前一步抓住胥锦手臂快速地道:“我要确认一遍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胥锦立刻会意, 韩琪几乎同时就僵住了, 脸上扭曲痛苦的深色再度出现,整个人若不是被绳子绑在木架上,必定已经蜷缩倒地。
胥锦撤了灵力, 韩琪回过神时牙关已经在打颤, 裴珩问:“你同时为谁效力?”
韩琪眼神飘忽涣散, 已然崩溃,道:“孙家……淮原王。”
裴珩示意狱卒将他带回牢房,转身拉着胥锦大踏步离开大狱,对跟随的武者说:“着人分两路,一路往南疆沿途打探燕云军动向,一路北上往昭武营。”
他随手取下腰间亲王印递给武者:“拿此物找沈霑,只说小十二跟侯爷都回京了,他自知什么意思。”
武者领命便去 ,寻常情况下,三殿司武者只听王令,裴珩是不能动用他们的,但这几日皇上不打算出面,便赦与裴珩特权,把人手都教给他差遣了。
一出大狱,天光骤然亮起,刺得人眼睛发痛,胥锦疑惑道:“燕云侯为何会反?”
裴珩脸色很不好看,道:“未必就真的反了,他的心思其实一直捉摸不定,兴许是为了顾少爷,兴许是因为淮原王与他有些许血缘宗亲关系,但这个节骨眼儿上,必须以防万一。”
胥锦眉头拧了起来:“可你们是过命的交情,理应站在你这边更有利。”
裴珩忽然站定,握住胥锦的手,道:“燕云侯当初带兵荡平南疆,亲手杀了南疆一名皇族,从那人手里带回顾少爷,顾少爷自那以后体弱而记忆不清。”
“这我是知道的,背后难道另有隐情?”胥锦问。
裴珩握着他的手边走边说道:“他一早就见过顾少爷,燕云侯这个人你想必听说过,惯是风流,但据我对他的了解,他第一次见顾少爷就很喜欢了,是打定主意要这个人的。当时燕云军本不必硬攻南疆,仍旧有和谈余地,南疆皇室也会愿意屈从让步,但……和我当年的境况有些相似,朝中一众官员明里暗里做手脚,擦着欺君罔上的边儿,从京中直传出一份谕旨,于是燕云军挥戈而下,南疆皇族几乎全军覆没。”
“侯爷为此受罚了么?”胥锦问。
裴珩摇摇头:“当时先帝急病,否则那谕旨也不会存在,燕云侯荡平南疆,正好趁了一些氏族的意,于是朝中倒没人再对燕云侯置喙,但侯爷的的确确被惹怒了。燕云军那一战之中折损不少,且沾了许多不该沾的血,他本人也是被利用,如今再加上一个深受战乱之害的顾少爷,可谓对那帮臣子厌恶痛恨至极,但当时先帝驾崩、阿洹即位,他和我一样,必须把个人仇怨往后放。如今……阿洹假死的消息散布出去,燕云侯有很大的可能会支持淮原王打入京城,他在乎的已经不是谁当皇帝,而是新仇旧恨一并了结,借着这乱,把那群臣子杀个干净。”
胥锦五味杂陈地看着裴珩:“淮原王会为了登位不择手段,可你不同,若你掌权,绝不会让他这样杀干净了事,所以他首先要举兵配合淮原王入京。”
裴珩苦笑:“那一系大臣背后是遍布盘踞各州府的世家,一刀斩之或许痛快,但世家若联手造反,很快就会民不聊生,这些人有时比战争更不可控,因此从对付孙氏开始,就得一步一步来。”
“侯爷呢?他真的只有复仇之意,一点儿没有反心?”胥锦问。
裴珩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很愿意相信他,但我不能确定,他走到那一步的时候,心里会如何想。”
胥锦安慰他:“若真到那一步了,也算长痛不如短痛,一举拔除各地门阀,其后平乱镇压,休养生息几年。“
裴珩越听越熟悉,心道这不就是他家胥锦当年整治恶法境的手段么?于是无奈又纵容地看了眼胥锦,心想,人和万魔不同,人一辈子很短,一个朝代的小小曲折,很可能就让无数人的一生在痛苦中枉度 了。可他知道,胥锦自然明白这道理的,只是不愿让自己太过忧心才这样不讲道理地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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