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那时候的感受,感觉湖水就像是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无情地将她往下摁。对水的恐惧将她包围得水泄不通,一点一点地将她的希望和生机都掐灭。
那片湖很深,恰巧那天没有大人路过,岸上的小孩子们看见她落水了都吓坏了,有的害怕地哭了,有的急急忙忙跑回家找大人。但来往地路程根本来不及,很可能人大人在赶来的路上,她就已经命丧黄泉了。
而就在她最后一缕意识都要消散的时候,她被一个人抱进了怀里,那个人把她救了起来,帮她把胸腔里的水都按压出来,给她做人工呼吸,将她从阎王爷那里抢了回来。
那个人就是姐姐——十六岁的林胜男。
关念薇那时候年纪小,又怕水怕的不行,被救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哭,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要哭到全世界都听到才肯罢休。
曾经将她从水里救起来的关惠还在工厂里努力工作,完全不知道她九死一生的事情,是林胜男把她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安慰了她很久。
她哭了十几分钟,把自己哭累了才停下来,抽抽嗒嗒地看着林胜男,林胜男笑了一下,涂着深红的口红的嘴一开一合,声音却十分的干净清透:“还哭不哭啦?”
因为自身经历特殊,所以关念薇很小的时候就会观察别人的脸色。她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林胜男的表情,林胜男的脸上涂着她看不懂的奇奇怪怪的妆容,但这丝毫不妨碍她从林胜男身上感知到友善的气息。
于是她乖乖地摇了摇头:“不、不哭了哭、哭不动了”
她哭累了,没力气了。
林胜男觉得好笑,说:“你这个小孩,怪可爱的。”然后抱起她,“得,姐姐送你回家。”
然后真的就在别的小孩子的指引下,把她送回家去了,一路上还很和善地跟她搭话,帮她及时转换心情,走出落水的阴影。
她将头埋在林胜男的颈窝里,此时此刻也没忘记关惠对自己的教导,哑着嗓子,弱声弱气地说了声:“谢、谢谢姐姐”
林胜男当时大概是觉得她可爱,所以想逗逗她,就说:“你就只打算这么谢谢姐姐吗?”
关念薇肩膀一抽一抽的,两只小手一下就握成了小拳头,声音弱得像只小猫咪:“可、可我没钱妈妈也没有”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家穷,很早就明白了“没钱”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这可把林胜男逗得更高兴了,她不知道林胜男在笑什么,懵懵得不知所措。
然后林胜男就收敛了笑意,摸着她的脑袋,很认真地说:“你要做一个善良的人。”
“不愧对天,不愧对地,也不愧对我,这样我才没有白白救你嘛!”
五岁的孩子,对这些词汇的理解还不够深刻,只能似懂非懂地听着。
林胜男摸着她的脑袋:“能答应姐姐吗?”
她当时是没怎么听懂,但是能感觉得出来林胜男说的东西都是好的,于是干劲十足地回答她:“能!”
林胜男眉开眼笑,直夸她是好孩子。
她小的时候最喜欢的听到的就是别人夸自己是“好孩子”,因为好孩子才会讨大人喜欢,讨妈妈喜欢,所以她也一直很努力地在做一个“好孩子”。
那时候她听到林胜男夸自己是“好孩子”,当时就高兴地笑了起来,连之前哭得有多惨的都忘了。
关惠后来感激林胜男的救女之恩,对她很热情,时常邀请她上门做客,还提出过去她家里拜访一下。两家人虽然住的不是一个地方的,但关惠还是希望能去拜访一下林胜男的家人,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
但是被林胜男拒绝了,林胜男不想她们去自己家,就连她来她们家做客的次数也只有寥寥的两次。
当时的关念薇虽然还小,但能隐隐察觉到林胜男不喜欢跟家里人有来往。
林胜男来她们家做客的时候,关念薇都很高兴,会缠着她聊很久的天。她第二次来做客的时候,她们还提起过她的名字。
关念薇问:“姐姐你为什么要叫‘胜男’呀?”
林胜男大咧咧地笑着:“因为姐姐没文化,想不出别的了。”
关念薇歪着脑袋看她。
林胜男的笑意忽然就收敛了一点,目光投向远方,她说:“姐姐啊,本来叫招娣,但是姐姐讨厌死这个名字了,所以就自己改掉咯。”
五岁大的关念薇当时就能很明显地察觉到她身上的落寞感,但因为懂得不多,所以没办法用更好更贴切的语言来安慰她,只能很笨拙地夸赞说:“姐姐改的好听。”
林胜男乐呵了:“是吧,我也觉得我改的好听。”
她一笑,关念薇就放心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然后林胜男就跟她说:“念薇啊,你要记住,女孩子也可以很优秀的,我们一点也不比男的差。”
林胜男摸着她的小脑袋说:“还有,以后你可一定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如果没有喜欢的人,那自己过一辈子也行。一定一定不要因为孝顺就去随便嫁人,平白断送自己的一生。”
关念薇那时候还没办法把这些话深层次的意义都领会到位,但也牢牢地记在了心里,然后很捧场地点了点头。
可关念薇想不到的是,那居然是她最后一次看见林胜男。
林胜男从那一天之后再也没有上门做过客,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都没跟她们有过联系,关念薇时不时就会问关惠:“胜男姐姐要来了吗?”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一贯如此,总会在悄无声息的时光里慢慢地淡化、断裂,然后朝着两个方向各自远去,从此之后再也不产生交集。
但那是大人的世界,小孩子们不是,他们的心思纯粹,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就会放在心上,挂在嘴边,时时刻刻念叨着。
——姐姐来了吗?
——姐姐明天会来吗?
——我想姐姐了,姐姐不想我吗?
关念薇为了不烦到妈妈,也有在克制自己对姐姐的想念,但因为她以往都太听话懂事,所以她哪怕是已经克制了,也会立马就暴露出她对姐姐的思念有多深。
关惠没有像那些严厉的家长一样勒令她不许再念叨,而是会耐心地回应着她的话,甚至还会想办法去打听打听林胜男的近况。因为她自己也开始担心林胜男,那是一种她说不出来的又很莫名的忧虑。
很快,她就打听到了消息,一个噩耗——林胜男死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早在一年前就变成了一堆寂静的骨灰,然后被装在简陋的罐子里,随意地安置在堆满杂物的桌上。是关惠于心不忍,把备受家里人冷落的林胜男领回了自己的家里,攒钱把她的骨灰盒安置这足够体面的墓地里。
关念薇当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她上了初中,关惠才跟她说了实话。
林胜男被家里逼婚,父母要把她卖给一个老男人换钱,她不愿意,她爸妈给了她两条路让她要么去死,要么嫁人。
林胜男是谁,她可是一个有反骨,敢给自己取名叫“胜男”的少女,她硬气地说:“老娘不嫁,死也不嫁!”然后毅然决然地从十层高的楼上跳下。
——当场身亡。
关念薇当时听完之后,良久无言,鼻尖止不住地泛起一阵酸涩。
也就是那时候,关惠把她小时候差点被父亲杀死的事情告诉了她,并握着她的手,温柔地说:“女儿,妈妈告诉你这些事是希望你能明白,人生之中没有一个爸爸也不算什么,你的人生不会因为少了谁而不圆满。”
“它的圆满程度应该是交给你来决定的。或者是找到一个你爱的人而变得圆满,或许是一个人过得快乐而变得圆满,甚至也可以因为你下一次考试全科达到满分而感到人生圆满,这些都可以——只要能让你感到高兴。”
“妈妈也跟你保证,不会逼着你去嫁不喜欢的人,你的未来你自己选择。妈妈只希望你能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无忧无虑地活着。”
“那样妈妈就放心了。”
“事情就是这样了。”关念薇缓慢地说,缓慢地为这个故事画上了一个句号。
她说完后,仰起脸看了看依旧沉闷不已的天空,看着看着心情也像是被感染了一样逐渐变得郁闷起来,两肩无意识地就垮了下去,带着一股颓丧的气息。
“我觉得,”东玉缓缓地开了口,“关秘书需要‘姐姐的拥抱’?”
关念薇愣了一下,继而轻轻地笑开了,难得坦诚地接了东玉的话:“您说的对,我是需要‘姐姐的拥抱’。”
只是她的姐姐已经长眠于地底,就睡在前方不远处的那座黑色墓碑之下,没有办法再抱住她,给予她安慰。
“来。”东玉突然很简洁地说了这么一个字。
关念薇下意识回身望向她,就发现她靠着椅背,正朝她展开双臂,还一本正经地说道:“按年龄算,我当你姐姐绰绰有余。”又思索了一下,说,“如果关秘书想,我甚至可以给你一个祖宗的拥抱?”
她活得可比她们关家祖宗们久多了。
真是神他妈的祖宗的拥抱。
关念薇是又无语又想笑,但是面对东玉这份好意,她此时此刻并不想拒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东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