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疼痛压下了张刘氏心中、身上还残留着的那些情欲,叫她真正地清醒过来,真正地感觉到了害怕。
这样的丑事不论是谁发现,都得是一顿鄙夷唾骂的。更别说,发现的这个人还是妙音寺里的那位净涪比丘。
害怕、羞愧至极,张刘氏简直恨不得自己立时就昏死过去。
不,或者说她恨不得自己这会儿直接就死掉了更准确。
而她的这个心念才刚冒头,就似乎有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在她耳边脑海响起,“死吧……那就死吧……”
“你不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面前的这个,可是净涪比丘啊……妙音寺的那个净涪比丘……”
“比丘来找你,为的还是那部举世瞩目,所有善男信女期待渴盼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部分就在你的手上,在你的身边……可你刚才做的什么?你刚才在青天白日的时候跟男人偷情!……”
“你玷辱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你怎么不去死?!”
这样的声音在张刘氏耳边脑海里不断起伏,直催得张刘氏神智全无,昏昏然的竟然真就低低呢喃出声,“去……死……”
“去死……”
“去……”
这一回,张刘氏短短两个字根本就只吐出了一个单音节,这屋舍里忽然就响起了一声佛号声。
“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如同洪钟大吕敲出的声响,震得人心神俱颤的同时,也似有一股清凉的气流从发热混沌的头顶倒灌而下,顷刻间就将张刘氏的神智拉了回来。
然而,哪怕张刘氏已经恢复了神智,她的双眼里还是一阵哀戚至极的悲愤欲绝。
“净……净涪师父……”几个字从张刘氏哆嗦的嘴唇间泄出,却清晰分明,绝对没有丁点含糊,“你……”
净涪佛身偏头看了她一眼,那双平静宁和的眼睛里依旧清明透彻,不见丁点的鄙夷与斥责。
张刘氏一时间静了下来。
也是到得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一直一直地在颤抖,抖得就像是筛谷子一样的。
净涪佛身见她这般情状,又见这一时半会儿的,两人竟然已经走到了屋舍中的客厅所在。
也不等张刘氏招呼他,净涪佛身自己就选了一处位置坐了下来。
事实上,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还要等张刘氏来招呼他,根本就是妄想。
张刘氏一应动作俱无,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茫茫然地颤抖着身体。
这……净涪比丘他……他是个什么意思……
难道……难道说……
净涪佛身坐在椅子上,褪下手腕上的佛珠拿在手上,垂下眼睑,一边轻轻捻动手中佛珠,一边念诵经文。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净涪佛身念诵的经文不过是开了一个头,张刘氏就认出了此时净涪佛身在她面前念诵的这部佛经。
它也不是别的什么经典,而正是净涪佛身正在景浩界佛门各处界域中不断寻找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不知不觉地,张刘氏也跟着诵了起来。
“……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
哪怕张刘氏此时的状况极其不佳,可她念起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却是一点偏差错漏都没有。显见,张刘氏每日里的闲暇时候也是经常诵读这部佛经的。
不然以她这样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山村寡妇,在净涪佛身没有特意指引的情况下,又怎么能如此轻易地跟上净涪佛身的背诵,且还一字不漏,一字不差,娴熟非常?
净涪佛身没有再看张刘氏,只带着她念诵过两遍尚且残缺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便就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将手中拿定的那串佛珠重新又带回到手腕上,才抬起眼睑来看张刘氏。
念诵过两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张刘氏的情绪似乎稳定了许多,也算是镇定下来了。
见净涪佛身视线望来,张刘氏深吸一口气,合掌弯身,深深地拜了下去。
待到重新站起之后,张刘氏却是半句话都不说,低垂着额脑袋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等待着净涪佛身的审判。
净涪佛身摇摇头,问她道:“女檀越心中可是后悔的?”
张刘氏心里头吊着的那一根细细稻草再也支撑不住,嘭的一声断掉了。随着这一根稻草断去的而熄灭黯淡的,却是张刘氏心头那隐晦得连她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微薄希望。
他果然是知道的……
但到底是冷静下来了,这次张刘氏没像上一次那样,满脑子的死啊死的。她定定神,慢慢地抬起头迎上净涪佛身的目光。
还是那样平静明澈的目光,还是那种剔透明净的感觉。
张刘氏没有再避开净涪佛身的目光,她苦笑了一下,答道:“后悔的。”
净涪佛身又问:“女檀越后悔的,是什么呢?”
是什么?
张刘氏真是被净涪佛身问倒了。
她自己想了很久,眼底蒙上一层薄薄的晦涩,唇边那笑容里盛着的苦涩更加浓郁。
“后悔……很多很多……”
哪怕是叫张刘氏自己来数,也是数不清了的。
净涪佛身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顿了一顿,似乎是给张刘氏梳理她自己心思的目光,才又问道:“那么……女檀越你在这件事情里有不后悔的事情吗?”
张刘氏愣了一愣,整个人显得更木滞了。
显然,她又被净涪佛身问倒了。
“……”张刘氏想了很久,才慢慢地答道,“不后悔的事情……”
“也有很多。”
净涪佛身微微点头,又一次望定她,问道:“女檀越不后悔的,又是什么呢?”
张刘氏这一次似乎是有准备了。可即便如此,当这个问题真的被对面稳坐的年轻比丘问出来的时候,张刘氏也还是又静默了好一会儿,才答道:“还是很多。”
净涪佛身转开了目光,似乎是想要帮面前的张刘氏减缓一点压力,又似乎是想给她自己仔细思量的空间和时间。
总之,净涪佛身没有去细究张刘氏心里头此刻的想法,只用这些相当含糊的问题指引张刘氏自己去思考,去权衡,然后……去决定她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在女檀越自己心中,这些后悔的事情与那些不后悔的事情……可曾有哪些事情出现过重叠?”
有吗?没有吗?
张刘氏自己埋头想了好半日,才终于能够确定——是真的有。
而其中份量最重的,还是两份。
一份是人,是孙五哥;一份是信,是佛。
第660章 第二十一片贝叶
前者是明知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很难圆满,依然想要去尝试,想要去搏一个可能,哪怕付出她自己的所有;后者……
后者从她出生起就被人深植入灵魂深处,随着年纪一点点长大而不断深化发酵的信念。到得现在,它已经成为了她的信仰所在,她愿意为了它舍弃自己的一切。
张刘氏那瞬息功夫的脸色快速变化,到得后来,形形色色的表情在张刘氏脸上混杂成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她咧了咧嘴,似乎是想要笑,可那笑意太过浅薄,叫她怎么都笑不出来。
净涪佛身见得,两只手掌在胸前悄无声息一合,垂下眼睑,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女檀越你可是想明白了?”
张刘氏慢慢点头,应道:“是,我想明白了。”
但还没等净涪佛身再开口说些什么,张刘氏就已经又低下头去,迟疑着低声问道,“净涪师父,如果……如果我两个都不想放弃,可怎么办?”
放弃前者,是要生生在她自己的心口上剜肉;而割舍后者,那更是要割舍她人生的一部分。
一个剜心,一个割舍人生,无论选择哪一个,舍弃哪一方,都是在割裂张刘氏自己。
张刘氏悲哀至极,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向谁说。
前面的这个净涪比丘吗?
他一个妙音寺的比丘,一个僧人,年纪又小,怕是未尝情爱,真的能懂她心中种种?
她猛地抬手掩面,遮住那双在顷刻间如泉涌一样的眼睛。
净涪佛身静默地坐在原地,没做什么,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等着。
一直等到张刘氏勉强止住眼眶里不断涌出似乎无穷无尽的泪水之后,他才淡淡地问张刘氏道:“既然哪一种都不愿意舍弃,为什么不选择都接受呢?”
都接受?
张刘氏动作一顿,猛地抬头想要跟净涪佛身争辩些什么。
怎么能都接受?都接受的话,她怕是哪一样都保不住。到头来反弄到什么都没有……
可是当她抬眼望向面前的年轻比丘的时候,或者说,当她那双微微红肿的眼睛映入面前稳坐的年轻比丘身影的那顷刻间,她猛地闭上了嘴巴。
净涪佛身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哪怕他已经从张刘氏的眼睛里窥见得她此刻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他也还是没有再开口。
可即便净涪佛身再没有言语,单只他坐在那里的姿态、气度,就已经将所有能用言语表述的东西都清楚地传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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