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随意聊了一阵, 很快就到了饭点儿, 黄伯敲门进来,说是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请两人到正厅去。
午餐菜色很是简朴, 两肉三菜一汤, 味道也只是寻常。道观里的五人坐在一起,没分什么主客位次, 热热闹闹在一起吃了顿饭。
下午三点的时候, 萧潇带着阮暮灯去了正殿,先给三清天尊上过香, 又来到配殿里, 让阮暮灯给祖师爷和萧潇的师傅牌位磕头。
“我们这一支, 是从上清北茅山派里分出来的,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末了。”
等阮暮灯磕完头起身之后,萧潇朝他挥挥手,让他站到自己身边。
他当着阮暮灯的面, 打开一本谱牒, 右手持笔, 饱沾浓墨,郑重地在自己名字下面,写上了 “阮暮灯”三个字,自此,青年就算真正拜入了自家门下,成为他的记名弟子了。
阮暮灯注意到, 萧潇名字那一列,在他名字前头,还有一个名叫“萧宁”的人,只是那两个字却被朱砂红批划去了。
“这个……怎么回事?”
阮暮灯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两个字。
“……他啊……”
萧潇放下笔,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气比平日里来的更加柔和,带了点怀念,又隐约透出深深的遗憾,“这是我师兄,只是他……后来做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惹恼了师傅,已经被逐出师门了。”
“什么?”
阮暮灯惊讶地睁大眼睛。
要知道,“逐出师门”这事儿,无论在哪门哪派里,都是很严厉的惩罚,能让师祖做出这等决定的,想来这位“师伯”犯的事儿一定十分严重。
“这些事,现在告诉你也应该无妨了吧……”
萧潇抬头看向供桌上自家师傅的牌位,大约是因为沉浸在回忆之中一般,眼神有些放空。
“师兄比我大了整整十岁,从我六岁被师傅捡回来以后,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我,真要说起来,我几乎可以算是被他养大的。萧宁师兄他天赋比我高,人也比我聪明,现在想起来,我的这些本事,差不多都是跟他学的。”
萧潇声音放得很低,“不过,他那个人,就是太过聪明了,跟原本师承茅山派的降教开山祖一样,萧宁师兄也对降术一类的术法特别感兴趣……后来,学得过分了,闹出了好几条人命,被师傅得悉以后,就废了他一只眼睛一条腿,将他赶了出去。”
阮暮灯听出了萧潇话语间未尽之意,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
萧潇轻轻地哼笑了一声,“还能怎样呢?逆天而为的人必会遭天谴,损福折寿都是当然的……他,不到四十岁就横死了……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虽然萧潇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年纪,不过能修出周身红紫气晕的人,阮暮灯早就能猜到,这人的实际年龄肯定要比他的外貌大上许多,只是不知道他刚才那句“很多年前”到底是多久以前,也不好仔细追问下去。
“阿阮……”
萧潇转过头,视线落到自家徒弟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
“你要记住,对于那些绝对不能越过的底线,一定不能去碰,知道吗?”
阮暮灯定定地看着自家师傅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郑重地承诺道:“我知道。”
既然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萧潇自然不会立刻就走。
他跟阮暮灯说,打算在这里住上两三天,把道观上下都检查一番,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整修的地方,还要再带着青年在附近逛一逛,笑曰这是“认认山门”。
两人吃过晚饭以后,又在屋里随便逛了一阵,八点过后就互相道了晚安,阮暮灯也带着在藏书阁里翻出的两本杂书,回自己房里去了。
青年推开厢房门的时候,正好迎面碰上拾壹抱着一床本子,从他房间里出来。
看到阮暮灯,拾壹吓了一跳,整个人条件反射一般向后蹦了一下,差点把单手抱着的大被子给扔了出去。
“啊,阮、阮先生!”
圆头圆脑的男孩子瞪圆了眼睛,似乎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声音有点儿抖,“我、我给你换了一床新的被子,上星期刚刚晒过的!”
“谢谢,辛苦了。”
阮暮灯对拾壹认真地道谢。
以他的性格,就算是身为客人,让黄伯他们那样的老人,或者拾壹这样的小孩儿来关照自己的起居饮食,本来就让他觉得很不习惯,尤其这孩子还是右手带着残疾的。
“没事、没事!”
拾壹一边说着,一边抱着那床换下来的被子,跟条游鱼一样,身子一矮,“刺溜”一下就从阮暮灯的腋下钻了过去,蹿进院子里,很快跑得没影儿了。
那孩子的反应实在有点儿奇怪,阮暮灯盯着拾壹跑掉的身影,沉吟了一阵,才转身回了房间,掩上了房门。
道观里没有通电,此时房间里点了一盏煤油灯,光照很暗。
阮暮灯在房间里仔细查看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床褥被子都是新的,铺得整整齐齐,一个白底蓝花瓷枕搁在床头,脚踏旁边还放着洗漱用的木盆和干净的毛巾,并没有拾壹恶作剧的痕迹。
青年摇摇头,也不再纠结这些,放下手里的书,端起木盆,又拿上些换洗的衣物,自顾自到院子后头的浴室洗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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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后,山里又下起了雨。
雨滴落在草叶、花木和屋瓦上,雨声绵密而细碎,遮掩了其他一切声息,令人有种宛若置身于旷野之中,天地之间仅剩自己一人的错觉。
阮暮灯觉得自己似乎才刚刚躺下,就被落在脸颊上的雨水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惊诧地发现,自己居然幕天席地睡在了一块大石头上。
青年一瞬间清醒过来,“腾”地翻身坐起,警惕的看向四周。
天上飘着细雨,层云遮住月光。尽管四周光线很黑,但他视力很好,仍然能看清自己的确就是身处在野地之中,别说萧潇的“知了观”了,连半段残垣几块碎瓦都看不见,只有远处山脚下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灯火,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
阮暮灯脑海里一时间浮现出他在睡前从杂书里看到的某个山野怪谈。
故事说的是一个挑脚夫夜间行路,错过了可以投宿的客栈,正在着急的时候,正好看见路边有一处民宅,他大喜过望,立刻上前敲开了院门,恳求主人家收留他一晚上。
那宅子的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妻,还有个二八年华如花似玉的漂亮女儿。
两夫妻热情地收留了这挑脚夫,不仅给他提供了食宿,晚上还遣了自家女儿给他送洗脸水。
可怜那挑夫光棍了快三十年,娇俏少女又有意引诱,两人半推半就,十分自然就成了好事。
可次日当那挑脚汉子心满意足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竟然睡在了乱坟堆里。他慌忙起身,放眼看去,哪里还有什么民宅,也压根没有什么美人,身下是半截断掉的墓碑,四周荒草都长得有半尺高了。
想当然尔,这挑夫是中了孤魂野鬼的幻术,被那鬼美人给采阳补阴了。
可阮暮灯并不觉得自己情况和他一样——起码萧潇就绝对不会凭空捏出一座道观,就为了将他半夜丢到荒山野林里戏耍一番。
一边琢磨着,青年一边站起身来,四处看了看,打定主意,就朝着远处有光照的地方走去。
他摸黑在树林里走了有半个小时,才终于下了山,来到了能看到灯火的地方——那竟然是一条青瓦白墙,古色古香的村子!
这非年非节的时候,而且还下着细雨,但这村子却好像正在举行着什么庆典一般,街上灯火通明,挂着大大小小的灯笼,沿街支满各色摊位。行人皆身穿搭护、直身或是襦裙,撑着各色油纸伞,脸上戴着奇形怪状的面具,或拖家带口或亲友结伴,穿梭往来、摩肩接踵,极是热闹。
阮暮灯先是躺在满是青苔的大石上被雨滴弄醒,又冒雨在山林里摸黑走了许久,身上穿着的睡衣早就湿漉漉脏兮兮的,脏得不成样子了,就这么站在街口,整个人就和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显眼非常。
他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先不说这忽然出现在山中的村落和集市到底有多古怪,光是这些人的衣着打扮,比影城古装一条街里的龙套还要敬业,一看就不是现在随随便便能见到的,更别说人人脸上都戴着面具,真的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疑。
就在阮暮灯踌蹴不前,纠结着到底要不要进村的时候,忽然感到小臂上传来一股拉力,似是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袖。
除了萧潇之外,青年还没有遇到谁能够这么悄无声息的从他身后接近,甚至拽到他的袖子了,他都还毫无所觉的。
阮暮灯整个人都吓了一跳,朝前侧身一个撤步,足足退开有三步的距离,才去看那站在他身后的人。
刚才拉他衣袖的,是一个身穿蓝色直袍的男子,撑着一把画着紫阳花的油纸伞,身高看上去比阮暮灯要矮上那么几公分,但身形修长,从袖口露出的细瘦手腕和修长手指来看,应该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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