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晚辞不肯走,在远处停下,就这么静静地守着。
到了下半夜的时候,陛下依旧还在坐着,就像一座木雕的菩萨,不知疲惫、不知困倦。
风过,火就灭了,皇帝眼里的光芒也跟着黯淡,眼前出现一身铠甲的人,她抬首望着,虚影渐渐成真。
她走近,握着皇帝的手:“阿意,我等你很多年了。”
“嗯,我知道。”皇帝轻轻回应,由着她这么握着,看着她年轻的面孔,唇角蕴着一抹苦涩的笑:“你还是那么年轻。”
“那是肯定的,人死后,是不会又变化的,谁像你这么丑。”洛卿眉飞色舞,唇角勾了勾,扬首就亲向皇帝。
皇帝不动,像是木头,洛卿亲过就咬住她耳朵:“你怎么那么丑,都快认不出你了。”
耳朵不疼,皇帝知是自己的幻想,更加不敢动,怕将最后一丝幻想也赶走了,她紧紧地看着洛卿面颊上的笑意:“她很好,穆凉教的比任何人都好。”
“穆凉?那个温柔的小女孩?”洛卿皱眉,极力去想,才想起九叔有一女,与他一点都不一样,就像是从外间捡回来的,不过满腹诗书,才学是出众的好。
她很满意道:“她很好,至少小乖不会学武,不会步我的后尘。”
皇帝张了张嘴:“她娶了穆凉。”
“娶了穆凉?那九叔见到我阿爹,岂不是小了一辈,有意思。她娶穆凉,肯定是九叔拿刀逼的,我把小乖托付于他,他就占我便宜,真不厚道。”洛卿笑着,口中还不忘损上几句。
风过,皇帝的眼睫颤了颤,告诉她:“是小乖自己求来的,将穆凉视如珍宝。”
“自己求的?她眼光不错,穆凉温柔,可以使劲欺负,又不懂得反抗。”洛卿丝毫不在意年岁之差,眼中笑意阵阵。
她去时不过二十五岁,风华正茂,最妩媚最美好的年岁。皇帝看得痴迷,眼中泪水悄然滑过,不敢提洛家的事,依旧说着林然:“你说反了,穆凉欺负她,她不会反抗。”
洛卿笑得更欢了:“这样啊,听媳妇的话也没有错,有前途。”
皇帝哭了,泪水肆意,洛卿就笑不出来了:“阿意,不是你的错,我从不后悔。也不后悔嫁你,这么多年,我在等你,等你了无牵挂地来见我。”
皇帝摇首不语,无力道:“我累得你、死无全尸,多年来连一坟墓都没有……”
“可我成了你的皇后,这就够了。”洛卿的手抚上她眼角的泪水,微含浅笑,“那些漫长难捱的时光,都是你一人走来的,你没有再喜欢旁人,这点就够了。我洛卿不做后悔的事,阿意,你若觉得难过,就来找我。”
皇帝忍不住伸手,只想摸摸她,摸摸她的脸,这就够了,也不枉费她苦苦捱了二十年。
明月皎洁,洒下的余晖,如同明珠璀璨,她满含欣喜地伸手,只一下就可。
就在要摸上的时候,洛卿不见了,她伸手摸了空,明知是假的,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若稚子,哭得狼狈,远处的陈晚辞静静地看着,那一刻,似是感受到支撑皇帝的什么东西崩塌了。
毫无征兆地崩塌了,在皇帝班师回朝的时候,她就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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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皇帝回洛阳,太子亲去城外迎接,百姓夹道欢迎。
朝臣都跟着舒了一口气,朝堂上,皇帝赏赐将士,不吝啬金银,高官厚禄都是赏赐。
陈晚辞已无封可封,皇帝赐了一座公主府,将她手里的兵权收回。另外按照太子之意,将原来肆意传遍谣言的朝臣降职处理,亦可算认同太子妃出自穆家。
质子随着大军入臣,被安置在宫里,待择府邸就搬出去。
皇帝回朝后,林然交出玉玺,也轻松不少,犒赏全军的第二日后,陈晚辞去东宫求见。
两人是表姐妹,林然秉着血脉情意,亲自招待,陈晚辞脱去铠甲后,不减英气,她望着太子清瘦的身子,想起当年被她打败的事,心中不平,趁机道:“殿下给臣个颜面,与臣比试比试,如何?”
“我生了一场病,大不如从前,不能提刀了。”林然淡然,瞒也瞒不住的。
陈晚辞失落,“臣此来,是为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正文完结。
第151章
皇帝回朝后, 诸事变动, 东宫太子退出紫宸殿,显得不再那么重要。
林然将多事都移交给陛下,不想陛下依旧让她打理, 几番推拒后, 林然猛地明白,陛下怕是生了退位之心。
她对陛下没有太多的了解,往日如何, 是不知晓的,现在还是不知。
陈晚辞的话令她警觉,又有长乐的前车之鉴, 大致明白陛下无心朝政。她来不及去想,突厥和谈的事,令她无暇□□。
和谈一事, 由太子与六部安排, 细枝末节都不能错过, 设宴招待使臣后, 皇帝依旧没有露面。突厥战败,并无底气, 见不到皇帝也不敢嚣张,只是略微不满。
面对大周的战力,不满也只能强自己忍着。文臣只听说突厥勇猛,力气大到可举鼎,一番商谈下来, 对方气弱,他们顿觉出了口恶气,对皇帝敬重更甚。
突厥商谈结束后,质子被安排在一府邸,使臣离京回突厥。
太子欲禀告详细事宜,不想皇帝出宫而去,不知去向,她对皇帝的心事大有了解,猜测她去了郡主府。
她换上常服后,打马离宫。
皇帝确实去了郡主府,在洛卿的屋前徘徊,至微不懂何故,坐在台阶前,昂首看着她:“阿婆,来这里做什么?”
洛卿故居早就被大火焚烧了,此地是林然后来仿造的,里面的摆设按照林肆的记忆,重新仿造的,形似神不似,一入屋,就感觉不对。
故而,她在屋前徘徊,并不进去。
夏末酷热散去,也不凉爽,庭院里的绿树早就被大火焚尽,又荒废十数年,后修缮时,原来的枯木就被挖走了,都是新栽种的绿树,不抵以前的高大。
至微好动,围着皇帝走了几圈,腿脚累了,伸手央求她抱抱。皇帝眼中的惆怅悲凉散去几分,俯身抱起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抬步走入屋内。
屋内有了很多变化,细枝末节的,她却记得很清楚,将至微放在宽榻上,她自己则走进内室。
至微不懂她要做什么,下意识出口唤她:“阿婆。”
皇帝顿步,稚子童声,总是唤醒心里的记忆,她苍凉一笑:“你在外面玩,我进去看看。”
屋里仅有两人,乃至整个院子都只有她们,至微不知要玩什么,从榻上跳了下去,巴巴地跟着她,“我和阿婆玩。”
皇帝走进内室,目光落在状台前,至微顺着她的视线看:“ 阿婆要梳发吗?”
“阿意,你给我梳发。”
两句话在耳畔交缠,分不清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幻想,但皇帝的脚生生停顿下来。稚子不懂事,小跑着过去,抓起状台上的木梳,递给皇帝:“阿婆,给你。”
皇帝望着木梳,眼中的茫然徐徐加深,借着光,看清了木梳上的花纹。她许久不接,至微就塞进她的手里,转身就爬上状台前的木凳。
借着她的手,皇帝瞧清了状台上的物什,都是女子爱用的簪环,细细看去,并非奢华的。也与洛卿的喜好很像。
屋内枯燥,至微待不住,片刻后就跑去廊下,她走出来时,恰见阿娘疾步而来。她小跑着过去,伸手要抱,咧嘴一笑,令林然安下心来。
林然走近她,俯身捏着她的小脸:“你去找舅公玩,我同阿婆有话说。”
外间有宫人,闻声过来,抱她离开,林然疾步入屋。
皇帝今日穿着极为素净,背影在明光下显得疏清寂寥,不像坐拥四方的帝王,就像苦苦等候爱人的孤独人。
林然将脚步放慢,走近后,皇帝才察觉,回身望着她。
林然的相貌长开了,五官与洛卿不再那么像,乍然一见,或许觉得像,待走近后,就会发现不是同一人。
她走进来,皇帝觉得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想不通,就道:“你来寻我,有事?”
“突厥使臣离开了。”林然轻轻出声。
“离开便离开。”皇帝似是不耐,见她站着不动,便道:“你出去,朕想静静。”
林然不动,想起陈晚辞说的话,陛下在山谷内坐了一日一夜,夜里失声痛哭。
人不走,皇帝也不赶,似是等了很久,她转身看着林然,神色麻木,无往日的气势,开口道:“朕欲退位,你觉得如何?”
林然皱眉,走近两步,在她身前跪下:“陛下若心生疲惫,退位也可,我为人女,自要替母亲分忧。”
她跪坐着,比起皇帝矮了很多,扬首间,眸色澄澈,甚是温和。在眼前人的身上,她似是看到了山谷中那个虚影,许久不语,她无力道:“林然,当你觉得无牵无挂的时候,世间于你就没有了意思。”
就像这么多年来,她为洛卿雪冤,是她心里的执念,也支撑着她活了这么多年。
后来见到林然,那份执念加深,直到她登基为帝,执念散去,苦熬这么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可是,接下来她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