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垣见他清醒,稍稍松了口气,一手将他抱起,又看见允商满眼关切之色,忙温声向他道:“你哥哥没事,我们送他回去休息。”
待将允参送回住处,长垣少不得又要悉心抚慰他一番,而后又叮嘱允商和九皋莫要宣扬此事,直到确认允参确实无碍,他才起身返回了琼华殿。
殿中十分安静,并无平日那个吵吵闹闹的身影,他一直走到后间的偏殿,这才看见那个红发的小身影正抱着膝盖,静静坐在殿外的石阶上。他有心要唤他进来,却又觉得不能待这徒儿过于娇惯,思来想去,终是硬起心肠,独自回了殿中歇息。
第二日天未亮时,他便从床榻上坐起,又忍不住看向殿外,却见门外的红发小童也正扒着殿门偷偷看他。只这一眼,他便瞧见徒儿眼下阴影颇重,像是难过得一夜未睡,手指抓在门缝上,委委屈屈地唤他:“师父。”
他心里忽然便软了,叹了口气:“过来。”
昭炎立刻从殿外跌跌撞撞跑了进来,直奔到榻上,一头扑进他怀里。
他忍着没有去抚摸徒儿的头顶,只冷冷道:“你昨日将允参伤得那样重,可知错么?”
红发的小脑袋紧紧埋在他胸口,闷声道:“我知错了,等他好了,让他也打我一顿,行么?”他说到这,声音又低又涩,“师父,你别生我的气,你……你别不要我……”
长垣听了这句,心下一酸,忍不住伸手将他回抱住,又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低低道:“说来允参又何尝说错了什么,你就那么不愿意让为师收别的徒弟么?”
“我就是不要!”昭炎蓦地从他怀中仰起头来,断然道。
长垣一时哑然,问道:“为什么?”他试着向徒儿解释道,“修仙传道,向来都要收弟子传授衣钵,像是你的师伯,或是你师祖,皆是弟子众多,我便不及他们,也终归要再收几个徒儿才是。”
昭炎听了,像是不知如何是好,只连连摇头:“我不要!”他瞳眸中满是慌乱,又很难过似的抓紧了师父的衣襟,委屈地道,“我……我只有师父一个啊,师父也只能有我一个徒儿。”
长垣听他这话倒像是孩童的任性之语,一时微微好笑,却又笑不出来,最后只好抚摸着他的头哄道:“那你乖乖听师父的话,师父便不再收别的徒儿,好么?”
那红发的脑袋用力点了点:“昭炎一定听师父的话!”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有道是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对于长生不老的仙者来说,年月则更是云烟过眼一般,长垣只觉自己不过在那云海断崖的竹桥上躲了几回懒,却已是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几百年。
这处云海断崖位于离恨天的边际,上古时不周山折断,天际崩塌,故而留下这么一方断崖。此处向来人迹罕至,长垣却很喜欢,闲来无事便从灵台信步到此处,借着那断崖上所残留的半面竹桥歇息片刻,顺道看看脚下的浩瀚云海,合着九重天上的流光浮云,灿若霞辉。
这次他只出神了半日,便听见身后风声飒飒,是有人乘风落到了他身后,低低道:“师父怎么又在这看云?”
他头也不回,只微微笑道:“这云多好看啊,我便是再看上千百年也不会厌倦。”
那人坐在他身后,也探头向下看了一看,低低咕哝道:“我却不懂,这么白茫茫一片,有什么好看。”
长垣听到他的咕哝,有些好笑地转了头来,看向面前已长成少年模样的徒弟:“今日要修习的功课都做完了么,怎么得空到这里来?”
“早便修习完了,”昭炎说着,歪身向桥面上一躺,将头枕在他膝上,“我猜到师父就在这里,果然不出所料。”
他如今再不像刚入门时那样一团稚气,身量比同阶的其余弟子还要高上些许,轮廓也生得锋利了许多,眉梢唇角皆是利刃般的弧度,全然不似寻常仙者应有的端和温润之态,再加上他那红发红瞳,在仙界自是惹眼得很。灵台弟子大都潜心修道,极少闲言碎语,却也有人忍不住,偶尔在私下里议论他这古怪形貌。或许是看得惯了,长垣却觉得他这相貌顺眼得很,此刻垂头看向枕在膝上的徒儿,笑着摇头:“多大的人了,还这样腻着师父,让旁人看见,好意思么?”话虽这么说,却还是像往常一样伸出手去,抚摩徒弟的那头红发。
昭炎在他掌心中蹭了蹭,满不在乎地道:“旁人怎么看与我何干,我又何必不好意思。”
长垣早知他脾性如此,也不见怪,只低低一笑,偏了头去看桥下变幻的流云,隐约有些出神。
昭炎在他膝上躺了片刻,察觉他没了动静,不由又仰起脸来。只见他眼中飘飘渺渺,唇边兀自噙着一缕淡然笑意,不知怎的,那笑意看着竟然十分寂寥。
“师父。”他轻轻唤了一声,难以自制地伸了手,去够对方的唇角。
长垣被他唤得回过神来,垂下眼睛:“怎么?”
他这样对上师父的眼眸,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慌乱,仓促地收回手,又道:“师父再跟我说说凡间的事吧。”
长垣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怎么又要说凡间的事?”
昭炎睁着一双暗红瞳眸向他仰望去:“师父不是说,我跟师父皆是从凡间来的,我虽对那里毫无记忆,但是总觉得有些好奇。”他说着,又晃了晃长垣的衣袖,“师父就说说吧。”
长垣被他缠不过,定神想了一想,才道:“凡间同天庭不大相同,尤其是凡人聚集之处,大多熙熙攘攘,十分热闹。有田野村庄,也有城镇集市,田野中有看不尽的陌上繁花,集市中更是商铺林立,往来如织。”他说着说着,目光飘忽,竟是凝在很远的一处云上,像是透过天际,看到了千百年前他所走过的繁华人世,“凡间有四季变幻,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从前,我最爱秋时泛舟湖上,仰躺在船头,枕着水声曼然入梦。入秋后星空高远,夜深时满天繁星映于水中,一梦睡醒时,当真不知是人间天上。”
他说完,忽而推开了徒儿,缓缓站起身,走到了竹桥的最前端,神情如同入梦般恍惚:“我那时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会飞升成仙,也不曾料想自己当真有幸能到这浩瀚天河中徜徉,可如今在天河边枕着云涛时,却再也拾不回当年在凡间仰望星汉的心境了。”
昭炎跟着他站起身来,有些犹豫地去看他的侧脸:“师父,灵台有很多弟子先前也是凡人之身,可他们提起人间,都说是凡尘俗世,不值一提。为何师父说起凡间种种时,却神色怅惘,好像总是难以忘怀。”
长垣回过神来,眉目间的怅色似乎被风吹散,又恢复了素日的淡然模样,他看向徒儿,微微笑道:“我跟他们并不相同,”他顿了顿,“天界确有许多凡人得道的仙者,只是他们或天生慧根,有成仙之质,或为超脱生死,有修仙之志。为师我么……却是什么都没有,既无慧根也无志向,连修道也不曾修过,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凡人。”
昭炎还未曾听他说过自己成仙的始末,一时讶异道:“师父既然不曾修道,为何会飞升成仙?”
长垣挑起眉毛向他看了一眼:“你不知道么,我是受乾元祖师点化,白日飞升的仙人,”他笼起双手,摇头轻笑,“当年刚上天庭时,诸位仙长皆说我不知哪来的造化,竟有这等奇遇,天庭这么些仙人,就数我这仙身来得最是容易。”
平心而论,虽也有些仙人是经受点化,可多半只是散仙地仙之流,但乾元祖师乃是上古天尊,竟肯点化凡人自是非同小可,一旦飞升便是上仙之体,自是引得旁人艳羡。然而他此时说来,却并无什么得意之色,平静得仿佛是在说旁人的事情。
昭炎不由问道:“那乾元祖师究竟为何要点化师父?”
长垣只是摇头:“此事缘由竟连我也不知道,只记得那时身处之朝刚经过盛世,忽而却被战乱袭卷,一时烽烟四起,民不聊生。我的家族皆在战乱中陨灭,只有我被朋友救出,送到嘉陵江附近的蜀地躲避乱世,而后便在江边遇到了祖师。”他说到此处,渐渐有些恍然的神色,“祖师那时变化做一个寻常老者,拄着支竹杖坐在江水边洗濯双足,向路过的人道‘吾昨夜有梦,天之将倾,地之将陷,日月东沉,江海枯竭,不知尔欲往何处’。那时人人都道他是个潦倒癫狂之辈,只嘲笑两句,并不理他。偶尔也有人答他几句,有人说要逃往山林,有人说要驾上巨船逃往海外,还有人说索性高卧家中静待天命。偏偏我那时年轻气盛,又对乱世心怀不忿,便向他道,既然天地倾塌,江海枯竭,逃往何处皆无容身之地,不如以此残躯化作接天之柱,定海之针,岂不快哉。祖师哈哈大笑,说‘尔既有心做接天之柱,定海之针,便随吾来。’说着,丢了竹杖,跳入滔滔江水,我心下一慌,也跟着他跳入江中,却忘了我并不会水。”
昭炎听得呆了,怔怔问道:“那之后呢?”
长垣看着他淡淡一笑:“之后我便脱去肉胎,得了仙身。”
昭炎恍然大悟:“原来师父是这样登仙的,”他想了想,又看向长垣,“此事听来何其有幸,为什么师父说起来却好像并没有多高兴,难道……师父其实还是喜欢做凡人,不喜欢当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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