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红色的,像火烧了几日几夜不曾停歇。地表焦黑一片,数万年也没有令它恢复该有的生机,倒是滋生出一些古怪的枝桠。
我拧着眉头,在丝缕黑雾中负手穿行,将窃窃私语抛在脑后。
“嘿嘿,又来一股熟悉的味道。”
“看他,是不是和天上那些人特别像?”
“我们抓住他吧。”
“无知妄灵。”
我冷哼一声,随手一抓,便将那缕试图缠住我的黑雾给握在手心,捏了个粉碎。只听一声惨叫,世界便安静无声。刹那间,在我身侧游荡的黑雾散了个一干二净,瞬时缩回了地下树中。
蛮荒之境十分大,在这找一个人,无吝于大海淘针。我用神识搜寻了一遍,愣是找不到相似的神念。心下一思量,一跺脚,硬生生噔出一个暗灵来。
它大约完全没料到自己会被我从地下揪出来,还有些发愣。要跑,却被我一脚踩住。暗灵虽无形体,但我踩它之力,亦非实体。眼下它屁股被我垫在脚底,受清灵之气侵蚀,烫地叫了起来。
我问他:“有一位谢容仙君在这里。你可知他具体在何处。”
“这里连妖魔也不来,哪有什么仙君。”
我面无表情道:“妖魔也不来?那你是什么?”说着脚下用了几分力,“你若指条好路,我便饶你一次。若不然……”
它顿时连连惨叫起来,显然被我碾得有些痛。忙不迭叫饶:“我们这来过的仙君好多,实在不知哪个叫谢容。”
我道:“大约九百年来,长得顶好看的。”想了想补充,“眸色极淡。”
它顿时说:“这个有。我带你去。”
我这才满意地松开脚。
自然,在它身上下了禁桎。
它当然可以跑,跑不出三步远,便会灰飞烟灭。于我来说,它不过一介邪念暗灵,死不足惜。大不了,再抓一个便是。
这是个多话的。知道自己跑不了,索性与我聊起来,一路絮絮叨叨没停过。
“仙长,等会儿我不能送你太近。你得自己去。”
它苦着脸:“那个魔头实在太凶残。我若靠近他三分,就完啦。”
我蹙起眉头,一点也不能将魔头二字与温和的谢容联系在一处。
听暗灵所言,蛮荒之境中心有一株通天大树,谢容便在那里。
这一路行来,遍地残骸,连个遮风避雨也没,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没个宫殿府邸,你们都怎么活的。”
它噎了一下,虽然飘在我身侧,我却硬生生从一片黑雾中瞧出了些委屈。与我辩解:“这里最好的遮风挡雨的地方就是那棵树了。偏叫那个魔头占了。”
我呵斥道:“不许叫魔头。”
“……”
它没说话,但我估计肯定在心中骂我。
通天树有多大,大约有十人合抱那般,上通天,下达地。是蛮荒之境唯一一处绿色的植物。能在这种环境下生叶抽芽,也不是一棵多正经的树。
我赶到通天树时,远远就瞧见它偌大的树冠。
被我绑来的暗灵死活都不肯走了。
“你不走?”我威胁它,“不走只有死路一条。”
“那也不走。”它拼命扎入土中,“我宁愿死在这,也好过被那魔头打死。”
“……”
我一松力,由着它一头没入土里。
“行,走吧。”
通天树附近有一处结界,我伸手摸了摸,察觉一丝熟悉的灵动。怪不得暗灵死也不来,它就算来了,也是靠近不了的。这分明是只有天将才会布置的仙障。
能布下这结界的人,怕是只有我要寻的那一个。
“谢容?”
我喊道。
“我进来了。”
说罢,便迈脚过去。
结界视我如无物。
里头与外面大有不同,空气一下令人轻松起来。
地上是诛魔阵,不错,正是我知道的,只有菩提道人才会的诛魔阵。阵法中心坐着一个人,却也是我熟悉的人。长发披肩,铺泄一地,一身水色宽袍,在这昏暗的环境中,俨然是最亮的一抹色彩。
他徐徐睁开眼,极淡的眸色中闪过一道光,而后微笑起来。
“你来啦。”
第56章 菩提无忧(四)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生灵数以万计或存或亡,在一片混乱中渐渐分化。人间有王朝兴灭,天上有仙灵各司其职。妖魔各有界限,互不干涉才构能令天下大稳。是以为何总有种种仙凡私通,人妖殊途,仙魔不两立这样的说法,大多出于此处。而凡人入道,因是逆天所为,所以有诸多劫难加身。
别看天上会飞的似乎很多,但各司其职的亘古以来也就这么几位。俗话说的好,人可以换,编制不变。
东华山主慕云真人即是散仙之一。
他真正大成之日,动静大的连南天门守门天将都忍不住开了会小差,探着脑袋往下看了好几眼。紫红的雷一道接一道往下劈,大有将天地开裂的趋势,听得人咂舌。雷公雷母也在场,茂陵仙子看了他们一眼,掩嘴笑道:“雷公何时能有这般气势。近日你的雷打起来总是有气无力。”
雷公从浓浓的胡须后瞪着铜铃大眼:“那可能……这地就废了。”
天地灵气。他倒是想打。怕劈着自己。
雷母护短,当下就说:“修道之人千千万,怎么茂陵对这位独有兴趣。平时不爱出声的,如今还会调笑了。”
我当时凑巧拎着酒要去找月老,见他们聚众翘班,一时好奇就跟了过来。
正见着茂陵嘴上说‘胡说’,面色却不可思议地红了起来,顿时大乐,挤过去很不要脸地加一把火:“仙子,你可不能脸红啊。你脸一红,三界花草敬慕你容颜,纷纷效仿。到时岂非开遍红花啦。我可还指望着求一朵姹紫嫣红的呢。”
茂陵脸更红了,嗔怪道:“你也来编排我。”
后来我才知道茂陵为何对这位真人青睐有加。原来有一日她化作本体——一株巨大的牡丹,在最高的山头肆意晒太阳睡觉。一睁开眼,就见到一位表情严肃的男子盘膝而坐,盯着她不知道多久了。茂陵整株花都抖了两抖。
就见那位男子用一种赞叹的语气道:“当真绝无仅有。”
茂陵的容颜是被上上下下夸习惯的,慕云虽然英俊,却也只是寻常英俊。是以她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只暗道,果然我连本体亦是娇艳欲滴的。正自得之间,便听眼前这位青年男子继而道:“放任自己长这么大的牡丹妖,当真绝无仅有。”
他一句‘很别致’都还没出口,眼前的花株就抖了起来。抖得连花都快掉了。
然后便听一句清俏的女声:“你说谁是妖呢!”
慕云:“……呃,我只是说你长这么大……挺不讲究的。”然后急忙补充,“但是姑娘你,嗯,惊为天人。很讲究。”
后来基本上同行人对慕云真人都十分艳羡,因为修道之路十分孤苦,他却得一位美貌‘花妖’陪了百年有余。如今看来,往后漫漫长岁,他也不会孤单了。
茂陵讲完后,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用一种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看着她。她撩了撩鬓发:“光看是没用的。不和你们说,我要去接人了。”
“对了帝君。”
待她要走之前,似忽然想起,似笑非笑道:“单凭一朵花要如何姹紫嫣红,我是不曾见过的。但若世上仅有,还有那么一朵。无忧树下御清台,御清池中过时不候。你何不去瞧一眼。”
说着便化作一道虹光往东华山头奔去了。
我捂住了眼睛:“……啧,偏还挑今日,非要化作虹光。是嫌不够闪吗?”
无忧树我知道。那颗树年岁太久,比我久得多。御清池我也晓得,乃天上灵气最纯正的地方。不过那里有什么绝无仅有的花?这我倒不晓得。
所有人都知道我独爱花草,甚或说我或许开化灵智时,和青帝倒了个儿。茂陵一说起这事,我就连找月老喝酒的心都没了,提溜着两壶酒就直奔御清台,光明正大地放了老头鸽子。
结果到了那头,池中干净地连底部石子都瞧得见,一朵野花都没有。
有小仙娥过来溜弯,见我站在那,小小惊呼了一声,然后脸便红了起来。
本君自然风流潇洒,她脸红也是很正常的。
我尽量和蔼地问她:“你可知这池中有一朵花,名为过时不候。”
她红着脸道:“有的。”
我很狐疑,又瞧了好几遍,喃喃道,“总不会是我瞎。”
小仙娥一派天真:“叫都叫过时不候了,过了时间,自然便没了呀。”
我:“……”
如果不是她仍旧红着脸,挂了铃后踮着脚便跑了,我当真要怀疑她莫不是茂陵所化,骗我一次不算,还想来诓我第二回。
个子小便是这个毛病。挂个铃铛也系不稳红绳。
眼见她那个铃铛掉落在地,本君一时好心,便替她捡起来。不但捡起来,还替她挂在了最高的枝头。不但挂在最高的枝头,还系了个死结。而后才满意。
仙人嘛。
除却仙字外,也是个人。
总也会有些这样那样的小心思,学世人挂挂铃铛,期求如愿以偿。
我替她挂好后,便将那铃铛所系的纸翻来看了一眼。
上头写着:愿与菩提道长缘定三生。
哈。还三生。真当自己是人呢。她瞧着大约是仙草所化的罢。对这少女情怀,本君笑了笑,便没放心上。既然这里花骨朵也无一棵,我还是去找月老喝酒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