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清抹去额头上的汗水,闭上眼仔细回忆那个梦境。身边恋人的拥抱没让他感到丝毫温暖,他仿佛回到了冰冷漆黑的宇宙,飘荡在高速溅射的爆炸碎片之中,眼睁睁看着自己化为飞灰。
那种真实感, 不亚于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
他下床去浴室把身上粘腻的冷汗冲洗干净,穿着整齐,到厨房里拿了一杯热咖啡,在窗边坐了下来。良久, 他开口问了约尔格一个问题。
“为什么你不会做那种梦?”
约尔格被问得瞬时愣住了。联系到阿克曼上将曾经有过的梦境, 他明白了黎清刚才的异样是为什么。他一定也做了那种预言之梦,看样子还是极度恐怖的噩梦。
作为一个理论物理学家, 他当然坚信一切事物都是遵循规律的, 就算上帝要掷骰子, 也得依照概率分布。为什么黎清和阿克曼上将会做预言之梦, 而他不做那种梦?如果说那和微联结有关,黎清和他都在从事研究,而阿克曼没有,这显然不成立, 至于其他的, 比如基因跃迁, 比如智商超群,在阿克曼身上显然都是不满足的。而黎清身上另一个特殊的地方,就是……
“你也想到了。”黎清喝了口咖啡,声音仍然有些沙哑。他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我应该早就想到的,既然一个事件能够发生,它的概率就不等于零,为什么非要认为这种事情只能在自己身上发生呢?为什么要坚持自己是特殊的唯一呢?”
约尔格沉默着,房间里漂浮着死寂。色调温暖的灯光还亮着,但他们感到这里有一种黑色的、暗沉的恐怖正在扩散开来,隐隐约约的,并不明显,足以让人忽略掉它,还能笑着去坚持自己从前坚持的那些东西。这种黑暗很少,不过他们确实都感受到了。
那种恐怖,名为真相。
“也可能纯粹是因为大脑结构的问题。”约尔格斟酌着开口。
“现在当然没法下结论,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只有这两个可能。不管我们身上有什么共同点,都是很有价值的。”咖啡略带苦涩的香气仍然飘荡在空气中,黎清把空杯子往桌面上一放,有机玻璃的碰撞声音寒冷而清晰。“我会去找他求证。”
约尔格皱着眉头。“你真的要去问他‘你是不是也来自另外一个时空’?”
“不然呢?”黎清笑了笑。“不过得等些时日——先调查一下他以前也没有什么异常,阿克曼从小就没有长期离家过,应该很好调查。这一点白羽和卡特会协助我。如果到时阿克曼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再找他要一个他的大脑结构解析模型,带回来和我的进行比对研究就行了。我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这些灵异的事件是一个绝佳的突破点。”
他起身灭了灯,在约尔格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帮他掖好被角,声音低哑柔和:“睡吧,亲爱的。你明天还有很多工作,别累坏了。”
约尔格本想拒绝,这个大胆的猜想让他根本不可能睡着,但话刚要出口,一阵不可抵挡的倦意如同潮水般袭来,梦境的深海里似乎有着一只水怪,拉着他往下飞快地沉没,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只能往下,往更深的黑暗里沉没,直到一切归于沉寂。
黎清找白羽要了几个监视脑部电信号的小东西,其实从上次林恩死亡事件开始,他就应该随时监控自己的脑部活动。他倒是有大脑扫描器,不过它不能戴在身上。白羽表示这种小玩意儿当然不可能建立大脑模型,但是检测哪个部分的神经元比较活跃还是做得到的。
忙完这些,天色既白。现在正是阿克曼所在经度的中午,黎清略微收拾了一下,去厨房设定好早餐,看了看床上睡熟的男人,黎清犹豫了一瞬,还是出声叫醒他。
“约尔?”
金发男人微微皱着眉,微弱的灯光在眉眼间打下层层暗影,映得格外深邃,又有种说不上的黑暗冷寂。
“约尔?”黎清又唤了一遍,见他依旧没有反应,上前两步按住他的肩膀轻轻摇晃了几下。约尔格依旧没有醒来,甚至连一点迹象都没有,与其说是睡着,更像是昏迷。
他根本不可能睡那么沉。昨晚十一点进入睡眠,两点醒来一次,两点半继续,到现在已经五个周期了。约尔格一向睡眠时间短,生物钟又准得不行。
他又伸出手,摇了约尔格一下,敛着眼,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男人依旧没有动静,连呼吸声都没有任何改变。如果忽略体温和心跳,他简直像一具尸体。
黎清站在他床边,忽然感到一种心慌向他袭来,仿佛身边还未褪去的夜色化作死神的镰刀,熹微的晨光变成银亮的锋刃。一种恐怖摄住了他。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折返到客厅旁的光脑室,提了一个箱子出来,将它打开,抽出几束探针。
昏暗的灯光下,站立着的黑衣男人飞快地把细小的探针粘到床上躺着的人头上,动作精准而熟练,黑沉的影子映在墙上,探针连着的纤维化为灰蒙蒙的阴影,一切的一切诡异得像一场解剖。
黎清按下检测键,脑部探测仪上的绿灯闪了起来,频率越来越快,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面的点状图依旧是一片空白,波状图是一条直线。他的大脑像屏幕一样空白。在他的理智赋予肢体行动之后,情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干什么。
在愧疚涌上心头之前,绿色的闪光停下了。随着滴的一声,黎清的瞳孔猛然缩小,他条件反射性地将手伸到腰间,拔出一把手.枪,解除了保险。枪口对着约尔格的额头,拿枪的手很稳。
他面前的屏幕上,约尔格的所有大脑区域高度活跃,神经元连接疯狂生长,波峰直接突破了纵轴的最大值,也就是已知人类极限的两倍。这不仅违反了生物规律,甚至违反了物理规律。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这不会在一个人类身上出现,至少不会在一个正常的人类身上出现。
他是谁?他是什么东西?
黎清走上前几步,把那些探针拔掉,枪口始终纹丝不动地停在男人的额头上方十厘米处。他及其冷静地收好东西,把它放回远处,找了个密码柜,将房间里所有能用的武器全部收到里面,上锁,连一把小刀都没留下。
做完这一切,床上的男人依然没有醒来。阿克曼催他去开会的短信发来了,黎清向房间里最后看了一眼,把大门智能锁里约尔格的身份权限全部删除,然后在外面锁死了门。
面对危机强制进入的冷静状态解除之后,黎清感到一阵恍惚,身上每个细胞的力气都被抽干净了似的,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差点没站稳。他感到了一种诡异,那是面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就像古人面对磷火,又像暴雨天穿透墙壁静悄悄地飘进屋的球状闪电。
那是黎清幼年的时候最害怕的东西。他的同学怕蜘蛛,怕猛兽,怕虫子,怕高,晕血……他却怕球状闪电。没有规律,破坏力强大,能量惊人,每一个电闪雷鸣的暴雨夜里,他总觉得世间有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大恐怖,一个个球状闪电像幽灵,穿梭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也时不时出现在地球的某个角落。
成年后他懂了,他的恐惧来自未知。
现在他依旧害怕近在咫尺的未知。他脑海里萦绕着一个声音,挥之不去。
他是谁?他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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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萨克?”阿克曼的声音把他从沉思里拉了回来,黎清才发现自己在会议室门口站了一小会儿了。会议室的灯光开得很亮,把他的脸照得更为惨白。
“你怎么了?脸色非常差。”阿克曼皱着眉头,语气有些担忧。看着这位受人尊敬的上将,黎清又想起凌晨时分他与约尔格的对话,胃里顿时一阵发沉,手脚冰冷。他听见自己用冷静的声音说:“我没事,上将。谢谢您的关心。”
他在他的位子上坐下,阿克曼和其他军方高层正讨论着下一场战役,帝国国防军正在像洛克菲勒边境靠近,不出意外的话,两支在上一场战争中两败俱伤的军队将在那里进行一场决战。
这场战役的成败很重要,如果帝国胜利,则会在最富庶的洛克菲勒得到相当多的资金,不仅共和国战线会陷入僵局,看不到胜利的希望,联邦那边本来苦苦坚持的局势也可能会被缝补好的经济链打破,帝国如果拖住他们而首先攻下联邦,那么灭亡将近在咫尺。那位年轻的帝王不是傻子,他很清楚如何才能弥补千疮百孔的帝国……
他们的声音纠结缠绕在一起,在黎清的耳边变得不清晰。他现在几乎听不进去任何东西,这群人的形象也化作模模糊糊的人影。战争吗?战争重要吗?有一个悲哀的声音在心里无声地呼喊:你们知道自己生活在什么世界吗?
多么肤浅啊。以为自己掌握着权力、武力、财富,以为自己伟大,聪明绝顶,挥手之间决定千万人的生命,决定这个世界的格局。其实他们什么都不是。他痛苦又迷茫地想,像一群最幼稚的小丑上演的舞台剧。最可怕的是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