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跃迁完成之后，她在驾驶舱里找到了黎清, 后者正在平板上画着一些她看不懂的符号，似乎在设计什么东西。
盖娅将手里的黑盒子递给黎清, 他打开来, 一个白色的球静静地躺在天鹅绒垫上。那表面白得太过耀眼，似乎能反射世上所有的光。
“你想让我改动你的程序？”黎清听完她的要求，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可思议。盖娅要给他最高的权限, 这意味着他可以加上任何指令，包括使她完全服从。
而盖娅的愿望，是像人类一样微笑。
她不说话，权当默认。黎清低着头，双手拢起托着下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这个世界上，很久没有你这样的机器人出现了。”黎清的打量着盖娅，仿佛想要从那张面无表情的美丽脸庞上捕捉到一丝情感，不过他失败了。
她的脸上没有足够丰富的电子控制元件，中枢里也没有对应的程序。
可是她想要微笑，希望变得像一个人类。
怎样的制造者，有勇气创造出这样一个机器人啊？
“不。”盖娅的目光直直地看着黎清。“不是现在的人类造不出来，而是，你们不敢。”
“我倒觉得现在的人类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黎清轻笑一声，将盖娅的中枢接进光脑里。“若我们继续制造具有学习能力甚至情感的机器人，这个世界迟早会有另外一场战争——人类与人工智能。”
“并且我猜想，毁灭的一定是人类。”
盖娅看着她自己的代码在光脑屏幕上跳出，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框架，剩余的部分还在加载，左下角的页数飞快地跳动。
“写得真精彩。”黎清发自内心地感叹道。接着，他意识到，似乎盖娅正是这个平行时空的他创造的。
嗯……自己夸自己，似乎不太好。
盖娅看着黎清敲着键盘，修修改改，悬在空中般的不安感从心里消失了。
他看起来非常认真，沉浸其中，好似十分享受这个过程。有时还会翘起嘴角，露出一丝恶作剧般的笑容，或是对着光滑的幕墙做鬼脸，参照各种表情人脸的肌肉变化，思索着怎样设计盖娅的电子元件，才能达到更好的效果。
这就是人类吧……盖娅突然意识到，不管是黎晨、黎清或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完美得有些虚假的男人，她所接触过的所有人类，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无论他们多么严肃冷酷、成就斐然、高高在上，他们会有很多不同的面——脆弱的、可爱的、孩子气的……这些，将他们拉下神坛，使之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她注视着屏幕上越变越复杂的程序。添加这些，当真能使她接近人类吗？
.
“感觉怎么样？”阿德莱德黏合上盖娅的最后一层仿生肌肉，手里拿着订书机一样的缝合器咔擦咔擦地将她的皮肤接合到一起。
黎清之前已经将她面部的硬件做过升级，这个时间已经回房休息了。
盖娅试着扯了扯嘴角。看热闹的伊洛伊斯坐在一旁，不由得摇摇头。
“盖娅，笑容不是扯面部肌肉。”她微微扬起嘴角，一个矜持优雅、仿若三月春风般的笑容出现在脸上。
“来，我教你。”
盖娅并未学着微笑，她嘴唇抿起，注视着伊洛伊斯，银灰色的眼瞳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情绪。那是欣赏的、艳羡的，也带着一丝永远触摸不到的悲戚。
黎清没有给盖娅注入正规星际通用语的语言系统，纵然她学习能力很强，到现在还有些语法不通。他断然是故意的，盖娅猜道，他想检验她的深度学习模块。
不过，她猜错了。黎清确实是有意的，并非为了检验什么——它在程序上一目了然，而是为了让她体会人类的感受。
他已经在将她当作鲜活的生命看待，其余的几人亦然。
“你这个语法不对，第三个后缀应该放到前面——”
伊洛伊斯滔滔不绝的教导仍然回响在盖娅耳边，她一提到语言，就变得异常兴奋，恨不得将语法规则的来历、历史与现代发展为一个机器人讲一天。
盖娅抬头，目光越过透明的舷窗，投向外面深黑的宇宙。
黎晨，我能微笑了。她在心里默念。你看到了吗？
.
黎清睡得昏昏沉沉，恍惚间听见他的门开了，熟悉的声音传来。
“艾萨克——”那个声音在主人看到他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他有些迷糊地坐起身来，揉揉眼，发现约尔格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一丝歉意。
“抱歉，打扰你休息了。”约尔格艰难地将视线从黎清身上移开。后者现在睡眼惺忪，带着一丝少见的迷茫，宽松的睡衣间锁骨若隐若现。
他觉得自己有些口干舌燥。
“没关系，反正这还不到睡觉的时间。”黎清走下床，拿过桌子上一杯冰水，一口气灌了下去。他用手指抹去嘴角溢出的一点水渍，随意地靠在桌旁。
“说吧，什么事。”
“海希尔发来短讯，你们当然已经从军校毕业了。并且，由于你在帝国期间立下的功劳，统帅部决定将你归入海希尔的第一军团，破格提升为上尉。”约尔格面带微笑。
“哦。”语气冷漠。
“阿德莱德他们也有不同程度的军衔奖励——艾萨克，你似乎一点儿也不兴奋。”
“你可能知道我是为了一份高级加密的情报才加入军校的。而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高级加密也好，陈氏加密也罢。所有暴露在我面前的网络——”他眯起眼睛，唇角弯出一个愉悦的弧度。
“黑进去就好了。”
约尔格感到心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他甚至有一刻屏住了呼吸，眼神溢满显而易见的痴迷。几秒钟之后，他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了面前这个男人在说什么。
“你破解了陈氏加密？！”
黎清瞥见约尔格素来淡然的脸上出现一抹震惊，眼底流露出笑意。“是的。”
他接着解释道：“不过我设计的程序，无法被目前的计算机硬件结构运行。我需要重新建造一台超级计算机，这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
约尔格沉默地注视着他，抑制不住的灼热目光让黎清感到有些不适——尽管他根本就没有发觉这种眼神代表着什么。
“你要讲的事情说完了？”黎清敲了敲桌子。“那我也有个疑惑要请你解答——你这两天有些不对劲？”
“我没有……”
黎清打断他。“我说有，就是有。”
他直视着约尔格的眼睛，后者深蓝色的漂亮瞳孔里有躲闪的神色。“你没必要对我隐瞒什么。我不喜欢对挚友说谎，也不希望我的朋友欺骗我。”
听到“挚友”这个字眼，约尔格不由自主地咬了咬下唇，心脏弥漫开一片疼痛。不要隐瞒？难道让他对他讲“我想跟你上床”吗？开什么星际玩笑，到时候恐怕连所谓的挚友都做不成了。
他不知道这份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也许第一眼看到，对他抱有的就不是正常的友谊。
在第一军校的入学考试之后，他还特地去查过艾萨克·兰斯洛特的资料，甚至做过侧写。
最初，他只是对这个优秀的大男孩有些好奇，可是往后的日子里，他眼看着他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人。他在帝国改变了许多，学会了杀戮决断，但他并不冷血无情。理性的层层包裹下，内心还是那么柔软善良。
他深邃、神秘，天资卓绝，似乎一切难题到他手里都能够解决，永远在创造层出不穷的奇迹。
不同于别人看见的完美，约尔格见证过他的软弱无助、迷惘彷徨，正是如此，这个男人显得无比鲜活与真实。
这样的一个灵魂，让他不可抑制地深深着迷。
盖亚之行让他觉得有些恐慌。在基因之盒的遗迹里，有一刻，他心里浮起一种清晰的感觉——黎清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他意识到，这个灵魂绝对不是艾萨克，他不属于他，也不属于这个世界。
重新见到他的刹那，失而复得的欣喜溢满了约尔格的心脏。
从未付出过真心的冷漠政客，在那一秒彻底地沉沦了。
他想知道这个灵魂是谁。约尔格这样想着，还未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前，就脱口而出：“你不是艾萨克。”
黎清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连艾萨克的亲人都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对——
“你是谁？”约尔格终于问出。
沉默良久，黎清开口：“你是怎么猜到的？”
约尔格不说话，只是凝视着他。
黎清忽然感到一阵安定，似乎他披着一个名为艾萨克的假面游荡了许久，终于揭开束缚，在这个世界扎根。他发自内心地渴望有人再叫他“黎清”，而非“艾萨克”，这种渴望是如此强烈而隐秘，像一颗种子深埋土壤里。
现在，这颗种子发芽了。
他走到约尔格面前，飞船里的空间原本就不宽敞，他靠得越来越近，近到鼻尖几乎可以相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