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散乱,面无人色,眼眶凹陷,目中赤红,嘴唇青紫……
沈有怀看着水中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影子呆了半晌,颤抖着伸出双手慢慢掬起山泉喝了两口,冰冷清爽的感觉令他心神为之一清,昨夜的一幕幕好像又在眼前重演。
想起那人的翻脸无情,沈有怀全身力气像是一下被抽空,再也无力支持坐倒在地。一时之间悲从中来,欲哭无泪。脑中反反复复就是一句:我对他一片心意,他怎忍如此对我?!
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对他实在太大,撕心裂肺,剔骨切肉,亦不足以形容。
他已不能够正常思考,也根本想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竟会有如此天翻地覆的转变。
钰,我对你一片心意,你怎忍如此对我?你回答我!回答我!!!
我对你此心,天地可鉴,人神共知!你为何折磨我?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求你告诉我!!!!
你如此对我,还不如直接杀了我!你来杀我,我已不想活了!你杀了我!!!!!
钰!钰!我的衷心所爱,你怎能如此对我……
无论他心中如何千呼万唤,山野寂寂,只有鸟鸣才会偶尔回应的呼声。
他无法忍受这般痛苦,更不知道该如何排解。只觉得天地之痛,莫过于此,只恨不得立刻跑回去找到他逼问他,问他为何能对自己如此忍心?!又恨不得能够一头撞死在他面前,让他后悔!让他一辈子内疚痛苦!
他若是个女人也许早就这么做了,可他偏偏是个男人,所以他除了在心中翻江倒海,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一滴来。
他觉得全身如同火烧一般烫的难受。他爬到溪水里,溪水很浅只有半指宽,躺在其中,两眼呆呆的仰望苍天,一任清凉的山泉洗涤全身。
好像周围暗了亮,亮了暗。溪水涨了退,退了涨。有时晴空万里,有时乌云密布,有时太阳高挂,有时大雨瓢泼。他已完全不知日夜,不知饥饱,只是有时候喉咙痛的实在厉害,便侧头饮两口泉水。
他并非想寻死,只是无法排解痛苦。他的身体已非常人可比,就是想失去知觉也不能够。
无数个日日夜夜之后,他终于接近虚脱。恍惚中,他好像看见了柳眉儿,她在向他微笑,向他叹息。她跟他说:“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你和我是一样的结果……”
不知什么时候,他沉入黑暗。不知什么时候,他悠悠醒转。
日光照眼,十分刺目,朦朦胧胧中,他抬起左手,挡在眼前,忽然全身犹如电噬般猛的一震……
雪白的手背上青筋暴出,中指上,醒目的套着一枚漆黑发亮的戒指……
沈有怀猛的坐起来,一把拔下手上的戒指,力道大的几乎连手指都要扯断。扬起手立时就要将戒指甩出去,就如同他无情的对待自己一般,自己也要无情的对待一切和他有关的东西,可是……动作却在此时顿住了。
颤抖着慢慢收回手,戒指上“颖州西湖”四个小字分外醒目,看着看着,眼前不觉渐渐模糊起来……
西湖小亭,烟雨朦胧,一曲笛音,一段吟哦,婉转优美,无限动人。天南地北的两人缘结于此。
彷佛他站在自己的书房中,摇头晃脑的品评自己的画作,然后看着自己笑嘻嘻的说:“想不到沈兄还雅擅丹青,几时也为我作一副如何?”……
彷佛他拿着书卷在自己身边晃来晃去,然后打趣似的在自己耳边曼声道:“日暮西山沉,天色又黄昏。闲情寄诗词,恐见玉盘升。唉,沈兄惜春之情,小弟也能略知一二。”……
彷佛他不耐烦的拿起一枚棋子掷到了自己额上,浅嗔薄怒,道:“你个榆木脑袋,我都让你三次了,你怎么还会走这么烂的一步?”……
又仿佛清朗月夜,茶闲烟绿,他手执长箫,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箫声哽咽,梦断魂伤,诉不尽多少离怀别苦。动情处,自己不由抚琴与他箫声相和,间或偶然凝眸,灵犀一点,会心于中……
更彷佛和他无声的坐在栏前,静静聆赏天井雨丝,然后他回头,面带微笑,眼如繁星,对自己轻轻的说:“不知为何,与你在一起,总能忘忧忘俗。”……
沈有怀猛的转身一头扑在溪水中,让冰凉的清泉带走眼中痛泪,带走满腹心酸。
正是这点点滴滴,让我难舍难分!我视你如宝似珍,奈何你却弃我如鄙履!
……
可是,“一线天”中,若非他以所得全部仙药相救,我岂非早已命丧黄泉?
如果我在你眼中一文不值,你又何苦弄这印章黑戒来送我?
你知道我第一次伤人心里难过,你拉我到房中娓娓告诉我,我是在救人,救了更多的人。
在齐家堡我用了“瞬移”之后,恶心反胃全身难受,你要我记住我最远能跑开六丈。好让我在逃命的时候可以多加留意。
你笑着跟我说,我运气不错,每回都能因祸得福。你更提醒我,要作平常人就不可太惊世骇俗。
若非跟着你,我哪来这一身绝世武功?若不是有你,又岂有现在的沈有怀?
你对我种种恩情,叫我如何能断?又如何能绝?
沈有怀思前想后,万千种种竟全是那人对自己的好处。当下更是酸甜苦辣百般滋味齐聚心头,只埋在清水里泪流不止,最后因为实在身虚神乏,又晕了过去。
最后一次醒来,天色黑暗,明月高挂。
沈有怀摇摇晃晃的从溪水里坐起,终于好像神智清醒心中空明,呆坐了半晌,猛然想起自己之前竟有过要让他一辈子痛苦后悔的念头,不禁通体冷汗涔涔而下。
这,这岂不是与那董冲一样的想法了么?
董冲得不到他就因爱生恨,我……难道我也……
不!不不!钰!我的钰!我的挚爱!
我在此向这暗夜明月起誓,无论钰你将来如何对我,你将永远是我沈有怀心中至宝!我只求你健康长寿平安幸福!我若以后再起半点对不起你的念头,叫我天诛地灭万劫不复!!!
他心神激荡,思潮起伏,根本没有意识自己埋在水中呜咽哭泣,最后甚至晕倒其中,非但没有窒息而死更连一点不适也未感觉到,这岂非怪异至极?
但他此时已由一番痛苦又转变为一番痛悔,对自己精神百般折磨,能记得自己是谁已经不错了,哪里还能注意到其他?
又经过几多回想万般思量之后,最后才终于慢慢站起身来,深深呼吸,振作精神。将一直紧握在手中的戒指重新套回手指上。看了会儿,心中已有了决定。
回家!
我要回去颖州西湖。也许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想的明白自己到底该干什么?该怎么办?
沈有怀就着清水洗了几把脸,又喝了些干净的山泉,找了些果子充饥后,这才辩明方向,动身往北飞掠而去。
反正如今都是御风飞行,他就专找人迹罕至的深山荒野经过。饿了随便打点野食自己生火烤烤,渴了直接饮汲饮泉水摘些野果啃啃。为了避免让人看见就索性日夜颠倒,大白天休息,晚上赶路,倒也一帆风顺,没让什么人看见。不过现在除了武林高手,一般人想要在光线不是很明亮的时候发现他倒也不太容易。
风行万里何等迅快!没几日,一身脏乱破旧的沈有怀就已经站在了颖州西湖湖畔。
依然是那一座凉亭,依然是那一汪碧波,依然是花树葱茏和那蒙蒙松松的细雨……
可是人呢?人在哪里?
我便是回到了此地,也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沈有怀望着眼前在梦中出现过几百回的熟悉景致,嘴里一阵苦涩,忽然想起古人诗词中有“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又有“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有悲欢离合,月又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等千古绝唱,仔细忖度,细细咀嚼其中滋味,不觉心痛神痴,双眼又已湿了。
如此在小亭中从早到晚直痴痴的站了整整一天,才在落日余晖中黯然转身离去。
真是,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为了避免吓到家人,沈有怀先到镇上成衣店中换了件衣服。好在他从前很少出门,所以镇上也不大有人认得出他。
等收拾的差不多后再慢步回到阔别了一年有余的家中,看到那一张张熟悉的惊喜交集的面孔,再怎么受伤的心也因为被暖融融的亲情包围而感到许多慰籍。
老管家张爷爷紧紧的拉着小主人的手,嘴巴里唠叨个不停。一会儿埋怨他走了以后就没个消息,害的他老人家天天提心吊胆烧香拜佛;一会儿又责怪他当初怎么就那么固执一点都听不进他老人家的劝告,果然是人大心大,再也不比小时候了;过了会儿又发现小主人好像非但个子长高了不少,人也变的更成熟更挺拔更有男子气了,又不由老泪横流感慨万分,说男子汉可能是应该在外面多历练历练方才能够真正长大。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
沈有怀见他一年来又添了几许白发,比起以前也显得更腰背龙钟苍老不少,心里也是一阵酸酸的,见他还要继续忆昔抚今,连忙推说自己要先去祭拜父亲才总算逃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