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两人也是连连保证说绝对不会有问题,冷夜暗暗叹息,知道他们随性惯了的不好强求,也只得随他们去了。
晚饭后,冷夜慢慢的出门,踱到沈有怀这几日天天练功的沙滩上。还在老远,就看见前面一个白色身影上下翻飞,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大概是已经听出自己的脚步声,那修长的身子凌空一个回折,向自己立身之地飞掠而来,然后一个熟悉亲切的声音在耳边温柔的道:“海边风大,你不好好在屋里呆着又跑出来做什么?”
冷夜一言不发,转身沿着海边慢慢踱步。沈有怀已觉出他情绪不佳,解下身上的袍子给他披上,也不敢再说话,只静静的跟在他身后。两条身影漫步在月夜下的海边,听着海浪滔滔,渐渐的越走越远。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冷夜终于觉得脚酸腿乏,停了下来,沈有怀忙扶着他拣了处背风的礁岩后坐下,碰到他的手觉的一阵冰凉,心中一疼,就直抱了他的身子一起坐着,再也不肯松开。冷夜可能也觉得寒冷,又正在黯然神伤之际,潜意识里也希望有个温暖的去处,是以也没有想到推拒,任由他将自己轻轻的拥在那宽厚火热的怀抱中。
这样的情景对沈有怀来说是做梦也不敢想的,所以就算此刻怀中正抱着心中最珍爱的少年,却也不敢胡思乱想,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让他暖和起来,除此以外是半点杂念也未敢有。
许久,才听到少年那优美悦耳的声音道:“对了,你不吃饭不饿吗?”
沈有怀道:“还好。刚刚练功忘了,一会儿就回去吃。对了,等下该松爷爷来教了……”他如今也跟着冷夜学,称呼那三位老人家为“爷爷”了。
冷夜道:“不会了,他们都走了。”
沈有怀没听明白,道:“什么走了?上哪去了?”
冷夜道:“东瀛,海外,能多远有多远,总之就是天涯海角。”
沈有怀不是不相信冷夜的话,但还是不免疑惑道:“不会吧,刚刚他们不是还在的?”
冷夜叹道:“刚刚虽然还在,一会儿我们回去的时候就必定已经不在了。”
沈有怀愣了半天,才讶然道:“怎么会这样?”
过了半晌,冷夜幽幽道:“义父是不想听到别人安慰他,不想看到别人可怜他的眼光,不想看到我为他伤心难过,更不愿意跟我回去接受供养。他一生骄傲自负,虽然失去武功,但天性不会改变,因此他宁可选择和三位爷爷一起远走天边。”
沈有怀又是怔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吃惊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义父根本就没有伤了脑子,他是假装不认识你的?可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冷夜轻轻的道:“我知道。”
沈有怀明白他之所以这么断定必定有他的理由,当下更无怀疑,想了想,又道:“那三位爷爷就这么听他的?”
冷夜叹道:“他们三位本是游戏风尘四海为家惯了的,为了我才忍着性子经年累月的住在这荒僻之地帮忙看护义父。如今义父武功已失再不会伤人伤己,他们当然也就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远游海外,本是他们生平夙愿,如今义父也和他们一个心思,四个人肯定是一拍即合,早就商量好了才会跟我说的。”
沈有怀身体微微动了动,虽然好生舍不得让怀中少年离开,但还是说:“我们要不要回去送送他们?”
冷夜慢慢道:“他们以前每回出行,都是在跟我说过后的当天夜里就无声无息的离开了,我都已经习惯了。这次想来也不会例外。”停了会儿,幽幽叹道:“其实,离愁别绪,我也是怕的……”
听着那熟悉悦耳的声音,在自己耳边感伤的轻轻喟叹,沈有怀只觉得心脏一下子抽的好紧,紧的生疼,只想对他呼喊“即使别人都走了也还有我!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永远也不会离开!”但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宣之于口,只得紧紧拥住了怀中显得瘦弱单薄的少年身躯,好一会儿才轻轻松开,尽量用最平稳最温柔的声音安慰他道:“三位老人家武艺高强,身体健康,有他们在身边,冷老城主想必也是安全无虞的。等他们玩腻了自然会回来,也许也就几年时光而已,你就别多想了,啊?”
冷夜低声轻叹,道:“但愿如此吧。”
沈有怀立即纠正他道:“肯定如此!”
冷夜不语,良久之后,忽然无限感慨似的缓缓吟道:“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
这是石崇《金谷诗序》里面的一句话,沈有怀一听之下立时悚然变色,道:“你,你小小年纪,怎会说这等不祥之语?你……快快休要胡思乱想!”
冷夜听他说话声音都颤了,知道把他吓的不轻,便道:“你别着急,我只是一时心有所感罢了。”随即仰头微微一笑,道:“我确实还未到年纪,现在就伤春悲秋起来,倒是让你见笑了。”
沈有怀呆呆望着他,也不知道心里什么感受。
以往的冷夜无论是清淡冷漠拒人千里,还是高高再上威严冷峻,给人的感觉从内到外都是坚如金石的,所以当初自己才会以“钰”字相赠。今天可是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看到他露出些微柔弱,明明知道他是因为伤感于亲人的远离,但心中之震动仍是久久不能平息。
这个如宝似玉坚如金石的少年,在他心底的最最深处却是细腻如水的啊!
又忽而想起他有近两年的时间一直缠绵病榻,挣扎在生死之间,出来后遭遇的就是刺杀背叛阴谋诡计,几次三番死里逃生。这些遭遇还都是自己知道的,自己不知道又有多少呢?
他年纪虽小却聪明洞彻慧眼独具,他本不该是喜欢嗟吁短叹故作悲言之人,他究竟感觉到了什么才会说出这等悲凉不祥之语呢?
想到这里,沈有怀只觉得满心里一阵酸疼又一阵惊慌,好半天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少年又道:“对了,我有样东西给你。”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沈有怀。
沈有怀勉强定了定神,伸手接过,见是一个小匣子,打开一看,却又是一枚戒指,心头不由疑惑,取出细看,虽然夜色黑暗,但天上自有皓月繁星,他此时目力已非常人所能想象,就着那星月之光竟能将手中戒指看了个微毫毕现。
只见简单的黑色发光金属戒圈上有雕刻精致的四个小字,再仔细一看,赫然竟是“颖州西湖”!
沈有怀完全给震住了,脑子里乱哄哄的,只听冷夜笑道:“你戴上试试,看合不合适。”
沈有怀茫然的看了看戒圈,套在自己左手中指上,不大不小正巧适合。抬头呆呆的望着少年,说不出一句话来。心想:为什么不是别的字?为什么是颖州西湖?他想告诉我什么,还是想留住什么?
冷夜很快就给出了答案,道:“给你作个纪念。”
沈有怀全身不可抑止的一震。
这话,什么意思?
冷夜轻轻推开他的怀抱,慢慢站起身来,道:“你作为天尊使者,总是与我在一起,旁人看到了也是不好。……既然事情都已了结,你离家多日不用回去看看吗?”
沈有怀只觉得刚刚还如火般的胸膛,瞬间冻结成冰。不禁有些怀疑那股阴寒之气其实并未消散,而是从丹田转移到了心口来了!
冷夜看着他,缓缓的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将来总有见面之时。”顿了顿,又笑道:“李远走时我以此言送他,如今也拿来送你。……有怀,你和别人不同,可以说是蒙上天眷爱之人,一身奇技天下无敌,离了我你可以随心所欲的做任何想做的事。以你的聪明才智,无论从文从武,都必定会有一番举世瞩目的功绩。望你……好自为之。”
第六十一章
福州,因州北有福山,故名。又因九百多年前福州就遍植榕树,“绿荫满城,暑不张盖”,故又有“榕城”的美称。
沈有怀走在熙熙攘攘热闹繁华的榕城街头,漫无目的,不知所为。
昨夜听完冷夜的最后一席话,虽然听起来无非是让自己离开他,但听到最后,本来冰冷的心反而慢慢平复过来。
他从前虽然也赶过自己,但自他无意中有了那“呼风唤雨”的本事后,他就再也没有提出过让自己离开。如今旧事重提已经觉得奇怪,而且又在自己今非昔比,一身本事足以降龙伏虎之时,反而将自己拒之门外,怎么想怎么透着古怪啊。
若说是怕影响了自己建功立业就更莫名其妙了。他还能不知道我沈有怀是什么样的人吗?但凡我有一丝功名之心,又哪会天天在家闲居?更不可能随心所欲的陪伴他闯荡江湖至今。
这话由别人来说也就罢了,但他冷夜会说出这样的话,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这实在不是会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
那么他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呢?
对了,他还劝我回家。回家做什么?老管家必定催着我娶妻生子绵延沈家香火。我不要!
……至少现在不要。
觉得我历练太少?也对,自己自出道以来,还不都是跟着大家一起走南闯北,何曾有过自己单独拿主意决定一件事的时候。会不会因此就被他看轻了,觉得我沈有怀是个没主见的人?嗯,很有可能。看来我该做点什么事让他对我改观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