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远道:“他为什么会不正常?”
沈有怀不耐烦的道:“既然都已经是不正常了,当然就非常理能够揣度。”
李远道:“嗯,常理是难以理解,那咱们索性就用非常理来看,再结合他那些不正常的言行,也许就能说的通了。”
沈有怀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远嘿嘿一笑,道:“你究竟是真不知道呢还是假不知道?还是‘想’不知道?”
沈有怀默默无语。李远看了他一会儿,才道:“如果只凭董冲那些莫名其妙的言行,最多也不过只是猜测罢了,但那个密室,密室中的一切,就该是最好的证据!难道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那副画可是被保存在七宝翡翠盒中,一看就是对它非常宝贝。董冲如果只是恨着那人的话,又为什么如此珍藏他的画像?但如果不是真的恨之入骨,又为什么要杀尽长的和他相像的人?就连保电那么漂亮的男孩子对董冲而言也不过是个踏脚石,是个替代品而已,最后还不是一样害在他的手里?”
沈有怀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叹道:“别说了,他就是个疯子。”
李远点点头,喟然长叹道:“是啊,疯子!也不知是被谁逼疯的?唉,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爱之深,所以恨之切!物极必反啊!可怜的董冲!可怜更可笑的非分之想!”
“非分之想”四个字,如同四把尖锐剧毒的钢针,随着李远的口中说出,一下全部深深的扎进沈有怀脑中,直刺的他头痛欲裂,禁不住满头大汗滚滚而下。
李远一转头看见他的样子,不由吃惊的站了起来,道:“你怎么了?”
沈有怀断断续续的道:“我,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李远见他满头冷汗,脸色白的吓人,忍不住也变色道:“什么?什么事啊?你可别吓我!”
沈有怀其实脑子已乱,勉强镇定,却一时又哪里找得到托词?李远看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更是心里发毛,已经开始怀疑那必定是件惊天动地的大阴谋了。
过了好久,沈有怀才吃吃道:“那些,密室里的那些头颅……你说,你说董冲保存那些头颅,他又在里面干什么……”
他本是想找件恐惧的事情来开脱,在密室中保存自己杀死的人的头颅,这件事本身也是够诡异的了,所以被他拿来作托词,没想到李远一听,呆了片刻后,居然也满脸异色,就像突然吃了一嘴巴苍蝇一样的恶心。
沈有怀为了压下满心的惶恐惊惧,也开始强迫自己去想象董冲在密室中可能会有的行为,想着想着,忍不住就开始浑身发毛,不寒而栗。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瞪了一会儿,李远才苦笑道:“行了行了,咱们还是把这些都赶紧忘了吧,再说下去我连年夜饭都要呕出来了。”顿了顿,又道:“我先过去,你好好休息吧。你这两天脸色一直很难看,小心别也病倒了。唉,你毕竟还是不能跟我们比。走了。”
望着那一人一狗走出房门,沈有怀不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寝食不安,坐卧不宁,脸色能好得了吗?
非分之想么?
天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他的病情而已。除此之外,我还能想什么呢?
我还能想什么呢?
……
隔天早上,大家都才刚起床不久,忽然那十长老之一的霍容来访,进门也不找别人,直接找沈有怀,说是城主知道天尊使者雅擅琴技,故请前去操一曲,以聆妙音。
沈有怀先是一怔,再是一喜,也不敢多想,匆匆向跟了霍容出门。
路上,霍容告诉沈有怀,城主连日来低烧不止,不思饮食,形容消瘦,所以请他务必拣那欢快明朗的曲子弹奏,千万别选那些悒郁悲愤,幽峭静涩之曲。
听到这些,沈有怀忍不住心口一疼,终于明白为何霍容要亲自来请了,默默点头。
冷夜所居果然就是湖对岸那几间精舍中。沈有怀心里担忧挂念,也无心细看周围景致,跟随霍容来到那小小的庭院前,霍容将沈有怀交给门口小鬟,跟沈有怀谢过,自行离去。小鬟请沈有怀在此稍候,她自己先入内通报。
沈有怀抬头看到匾上四字“则灵小筑”,再回头看看那微波潋滟,美丽的如同一面碧绿镜子的湖水,若有所悟。
很快就被请了进去,只见帷幔深处,象牙榻上,有清瘦少年,倚枕而憩,听闻声响,睁开双眸,黯淡无神,不复清亮……
沈有怀压抑多日的思情在见到前面软榻上的少年时,已难形容,为恐被人看出,一眼之后即匆匆垂头,无限怅惘悲楚。
耳边似乎听到冷夜说了句什么,然后被一名侍女领着来到一排雕花窗边。
早春时节,窗开半扇,可见一角碧水轻微荡漾。窗下摆有琴桌,桌上一张暗黑色焦黄条纹七弦古琴,旁边小几上香炉铜盆齐备。
沈有怀就着盆中清水洗手,侍女奉上香巾试干。炉中青烟袅袅,百合幽香,周围再无闲杂人等。沈有怀缓缓在琴前坐下,一时之间思绪纷乱,竟不知该从何入手。
沈有怀伸手拨弦,调试琴音,叮咚如有水声,音色清泠绝俗,不由暗道一声“好琴!”,知非凡品,心中微微一动,静心凝神,左按右勾,轻揉浅抹,曲调已出,正是琴中名曲《流水》。
古琴幽冷古雅,曲调变化婉转,宛如天籁。
冷夜拥衾斜倚,眼前竟似忽而见山中清泉,轻盈欢快,忽而见落瀑飞溅,酣畅淋漓,忽而又见江河滔滔,阔大满溢,忽而漩涡激流,忽而磅礴喷涌,当真如痴如醉,如梦如幻,待一曲终了,那余音似乎犹在耳边,犹在心中,回荡起伏,久久不绝……
过了好一会儿,冷夜轻轻一声叹息,却似如吐出胸中积郁般的舒畅,转眼望向沈有怀,两人四目相对,冷夜微微一笑,赞叹道:“好一曲《流水》!我可真是耳福不浅!”
沈有怀心中对他说:你要喜欢我可以时时刻刻为你弹奏。嘴上笑道:“《流水》再好,也得有子期知音。”
话出口,就不觉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又莽撞了。但他选《流水》而非其他,其实用意深远。
观窗可见湖水,古琴本色叮咚,此两件算是一应景一应音。
而《流水》寓意知音,更是应情。
如今他心中已无杂念。虽然造化弄人,情缘错结,但,既知非分就该绝想!决不能因一己之私玷污彼此一生清名,更不能因一己之欲亵渎心中纯净少年!
天道昭昭,神目睽睽,是君子岂能罔顾阴阳颠倒,人伦失序?
淡泊宁静,修身养德。这八个字是父亲对自己一生为人处世的希望,是孝子岂能不让他老人家九泉瞑目?
在家中时,我和你从来就是志趣相投,心有灵犀,却忘了从何时开始,你在我眼中慢慢变得犹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虽然不知我能否为你知音,更不知你愿否为我知音,但我只希望,即使不能真成知音,我沈有怀,也是这世上,能够令你冷夜倾诉心声之人。
这就是我今日为你抚《流水》之情意,只不知你是否领会,是否明了?
第五十三章
半晌无语,室内一片寂静。
良久,冷夜才道:“大家都好吗?过来这边坐吧。”
沈有怀依言过去,在他榻前的锦墩上坐下,口中说道:“都好。都在等你呢。”
冷夜微笑道:“我本想早些把事情了结了。唉,真是欲速不达。”
沈有怀道:“是啊,我们一路过来算是快马加鞭的了,你这个受伤的人居然还赶在我们前面……你这不是自己找病是什么?”
冷夜瞥见他表情严肃,转过头去,不吭声了。
沈有怀等了半天不见他接话,只得又问道:“你现下到底感觉如何?有没有好一点?”
冷夜点头道:“当然。根本也没什么,他们大惊小怪。”
沈有怀见他一脸不以为然,想起霍容等人的担忧,想要劝说他两句,又怕他嫌烦,正在考虑如何措词更能让他的听进去,忽然听他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变了?”
沈有怀微怔,道:“什么变了?”
冷夜道:“就是,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沈有怀道:“什么不一样,我不还是老样子嘛。”
冷夜看看他,道:“不一样。以前直冒傻气,现在故作深刻。”说着眨眼一笑。
沈有怀知他取笑,只得朝天翻白眼,但看他言谈如常,暗中倒是松了口气。
冷夜犹在那喃喃自语的可惜道:“傻小子长大了,不傻了,将来可就不好玩了。唉!”
沈有怀故意板起脸道:“难道我是你的玩物吗?”
冷夜辩解道:“不要说的那么难听嘛!没听说过傻的可爱吗?可爱了就自然觉得好玩嘛。这也是人之常情啊。你可是在拐着弯的说你可爱,笨呢!”
沈有怀听到自己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被他以“可爱”二字形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倒是很知道人之常情啊!既然如此,你难道不知道大家担心你,不知道要好好保重身体?”
冷夜一笑,又一叹,道:“人之常情么,有时候也难说的很。比如保电,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