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上安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已经停下,日光从云头上洒下,落到陆迟含笑上挑的眼尾上,仿佛将这一双桃花眼描摹得愈加多情。
好看的要命。
他想,把这双眼睛摘下来。
谢岚南最后还是未将这两串糖葫芦吃完,陆迟一面遗憾地摇头说你这小孩怎么胃口这么小,一面毫不羞耻地替谢岚南吃完了将近一串半的糖葫芦。他们暂时的落脚点是离城门不远的一家客栈,这天晚上,陆迟回来得很晚,待他轻手轻脚进屋时,发现这个时候早已睡了的谢岚南双手抱膝地缩在床边的角落。
陆迟坐上床,轻声问他:“怎么还没睡?”话说出口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谢岚南还是维持着这个姿势,但身体却不自觉地放松了很多。
“我……我做恶梦了。”
“这样啊。”陆迟轻拍他的肩,搜肠刮肚地想了一箩筐的废话来安慰他。过了一会儿,他突发奇想,低头问谢岚南:“你想不想,去屋顶上看星星。”
谢岚南靠在他怀里,听到这话,他抬起头,屋里不甚明亮的烛火下,他看到陆迟眼圈红肿得厉害。他哭过了,谢岚那这样想着,然后,他点头,说了声好。
陆迟带着谢岚南跳上了客栈的屋顶,他的轻功很好,即使带着一个半大的孩子,落地时仍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像是一片落叶飘过。他小心地将谢岚南那放在屋梁上,而后在他身旁坐下。
说是来看星星,可老天爷显然不给面子,夜幕中单单只挂着一轮只露了一半脸的月亮,连半颗星子都没瞧见。
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然后一声轻轻的“嘭”后,空气中飘来一股似有若无的酒香。谢岚南将视线从夜空中挪下来,放到身后那人上面去。
“你在喝酒吗?”
“嗯。”
“酒好喝吗?”
“不好喝。”
“你很伤心。”谢岚南肯定地下了结论。
陆迟咕哝了两句,但声音太轻,谢岚南听不分明,但想也知晓,定是在说他。不过才相处了几日,谢岚南就已摸清陆迟的性格,他太好懂,像未染色的白纸,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一眼就瞧得分明。
四周除了偶有一两声蝉鸣传来,便是陆迟仰头喝酒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谢岚南认为陆迟应该喝醉了的时候,身后人搭上他的肩。
“你想不想学武?”酒气飘散在他周围,但谢岚南不觉得难闻。
他抬眸,漆黑的瞳孔在月色下竟有些发亮,在那深处,有一种东西在不甘寂寞地鼓动。那是欲/望和不甘挣扎而成的野心。
“你做我的师父吗?”
“是。”陆迟温柔地说道,眼角颊边的红晕明显。他喝了不少的酒。
谢岚南将手放到他掌心,扬起一个浅浅的笑,这是他这几日第一个露出的笑。他的声音难得带了几分雀跃,小声地叫了声:“师父!”
陆迟不觉得自己喝多了,直到那一壶酒再也倒不出半滴酒液来,他才恍恍惚惚地发觉,原来喝完一壶酒了。身边的谢岚南头一点一点地垂下,他一把捞起谢岚南,抱在自己怀里,脚尖一点,便从屋顶上飞下去。
这小孩没有一点重量,抱在怀里没比他的佩剑重多少。
陆迟把他放在榻上,回头去寻被子,黑暗中,谢岚南突然出声。
他说:“师父,我娘是不是死了。”
陆迟的手一顿,他把那床锦被盖在谢岚南身上,“你说什么?”他的嗓音嗓音倏忽间哑得更厉害了。
“今日外面都在传,沥矖宫的宫主被人刺杀,生死不明。我觉得,刺杀他的人是我娘——”谢岚南无声地笑了下,声音带着几分快意,“我娘,想杀他很久了……”
那模样,完全不像个八岁的孩子,而仿佛是什么择人而噬的恶鬼。
可惜,在黑暗中,陆迟看不到这样的谢岚南。
陆迟在带走谢岚南时,就已经预料到师姐接下来要做什么,可是对于这个结果,他还是无法接受。师姐是在他十岁时走的,那时候的事他记不太清了,只隐约记得那时师姐下山游历,回来时带来一个身受重伤的男人。那男人伤好后,一向温婉柔顺的师姐竟然主动对师父说,她想嫁给那个男人。
他们太念宗是江湖门派,对女子的约束极少,婚嫁向来自由。可不知为何,师父却极力反对这门婚事,而师姐也是意外地倔强,赌咒发誓非他不嫁。两厢僵持之下,师姐趁师父不备,竟连夜和那个男人逃出太念宗。当时,师父知道后,气得在后山练了一天的剑,直说没有师姐这个徒弟。
后来,陆迟总算知晓,为何师父会反对这门婚事。因为那个男人,是素有魔宫之称的沥矖宫的宫主。再后来的八年间,完全没有了师姐的消息。直到不久前,陆迟在北乌与西泽交界处,收到师姐的密信。
刺杀事件发生后,沥矖宫内防卫重重,陆迟费尽力气进去,却遍寻不到师姐的尸首。他后又去到师姐住过的院落,想找师姐的遗物。但他发现,就连那间院子,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从今以后,世间再没有了那个温柔和顺女子的痕迹。
陆迟待谢岚南睡熟后,才在另一张床上躺下,昏昏欲睡之际,他想起师父说的话。
“情爱一事,向来害人不浅。”
第3章 血腥
陆迟显然是一个好师父,他教谢岚南练武时将心经功法一字一句都剥悉透了,一点一点传授于他,就连招式,也亲手一一矫正。陆迟想,这是我的第一个徒弟,或许也是唯一一个徒弟,他自然是要倾囊相授。
事实上,于武学一道,这样分拆肢解的教授是培养不出一个高手来的,练功最紧要的一个字就是悟,他人悟出来的心得未必就适合于你。但奈何谢岚南似乎天生就是练武的那块料子,什么功法招式皆是一点就透,举一反三,导致陆迟喜滋滋地认为,原来教人练武也不是那么的难。
只是,陆迟坐在树荫下,阳光太烈,经过枝叶的层层遮掩,透下来的光线也依旧灼亮。他拿手撑在眼睛上方,看着谢岚南练完一套剑法,收剑时却把拿在右手的剑换到左手,手腕自然地翻转,挽了一个繁复的的剑花。
陆迟皱了皱眉,他认为剑法应该极尽简洁,多余的动作在对敌时很可能会造成破绽,对谢岚南这套收剑的动作,他不能理解。于是陆迟伸手,将谢岚南叫过来。
“每次收剑后你都会重复这个动作。”陆迟学了一遍谢岚南的动作后,说道,“为什么一定要做,有特别的含义吗?”
他擦去谢岚南额头的汗,声音温柔地问道。
谢岚南抬头看了一眼陆迟,他的师父眉目温和澄澈,极有耐心地看着他。可谢岚南却仿佛受不了这样的目光,他低下头,咬着唇,一言不发。
陆迟等了许久也不见谢岚南回答,他也没继续追问,只是说道:“江湖中人打斗时,往往一瞬的疏忽就会受伤落败。剑法一道,在精在简,往后修习时这句话也要牢记。”顿了顿,他摸了摸谢岚南的头。
“师父不希望你受伤。”
陆迟的手上带了皂角的清香,最平常不过的味道,谢岚南却觉得好闻得要命。他不自觉地往陆迟手里蹭了蹭,紧紧咬住的唇终于松开,留下被咬过的一道鲜艳的红。
“我想记住他,死死地记住他。”少年一向清亮如水的声音有一瞬的喑哑,他拽住了陆迟的袖子,眼尾扬起,似乎是笑着的。
“我爹每次练完剑后,都是这样收剑的。”
自离开西泽后,陆迟就一直将谢岚南带在身边,一面教授武艺,一面游览大河山川。从繁华富饶,黛瓦飞花的东源到朔风烈烈,长河落日的北乌,甚至连居于一隅深山,向来与毒虫蛇蚁为伴的南柯也不忘踏足。他和他师父一样,认为学武之人需得见识广泛,不能困于小小一方天地,看得多了,听得多了,心境自然开阔,何所为何所不为在心中自有一杆衡量的秤。
只是陆迟不知道,在出了那方细心呵护的小天地之后,会见到仗义救人的好事,也会遇到剥心挖肝的恶事。当今天下一分为四,国与国之间时常有大大小小的战事,世道不太平,人心也被战乱滋生了许多贪欲与恶念。
太平时,达官贵人,士族富贾与平头百姓的生活虽有差距,但一个是山珍海味,一个是粗茶淡饭,生活无虞,便也罢了。可在战乱时分,一个仍享受着豪掷千金,斗鸡走狗的生活,而另一个却是食不果腹,流离失所,两者间天堑般的差距就显露无疑。
看着骑在马上锦衣华服的官家子弟狩猎不成,竟拿将要进城的难民当做猎物射杀时,谢岚南心中起了一种微妙的不平衡感,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更深层次的情绪。他在嫉妒他们。
不过是凭着身后的权势,便能随意践踏别人,刨除背后的势力,怕是连那些逃窜的难民也不如。
谢岚南冷冷看着陆迟陆迟不动神色间,打下了那些公子哥手中的弓箭,难民见到机会,纷纷从地上爬起,狼狈地逃走。公子哥气急败坏,想揪出捣乱的人,但这里是进出城门的必经之路,来往路人太多,他纵是想找出来,也有心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