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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魔 (除零)


  司空骞克制着起伏的心绪,问裘霜质,“你们是不是从沈府搜刮了些秘籍兵器?放哪了?”
  裘霜质指了一下,“东南角落的那间棚屋里。”
  司空骞一点头,转身就要走。裘霜质喊道:“大哥,”司空骞回头,裘霜质抿了抿唇,“不是只有子桐哥一个人那么想。大家这些日子过得实在不能说好……大哥,这半年,你去哪了?”
  司空骞平静道:“你也是那样想的对吗?”
  裘霜质神色复杂,想说什么,又没开口。邰新火追了出来,司空骞不再看他们,倏然转身,朝东南方向去。
  司空骞带着白鸢到了那间棚屋,把门关上后,似乎累极了,整个人都卸了劲。他看着棚屋分隔两道,一边养着的鸡鸭,散发着怪味;一边堆着秘籍与兵器,这些东西放到江湖上很可能引人趋之若鹜,但眼下就这样被随意丢着,与鸡鸭同棚,让人觉得荒唐可笑。司空骞自嘲地低笑了两声,目光落在白鸢身上,蓦然道:“你也希望我死吧?”
  白鸢看着他神色,忽然明白了,他是在伤心。他觉得司空骞说的那些话伤人,魏子桐说的话难道不伤人吗?他只是被伤了心,那些话里恐怕还有太多气话的成分。白鸢想明白这一点,之前的不可置信全变成了心疼。而司空骞这一轻飘飘的问句,更像是铁钉打进了他的心口,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白鸢上前抱住他,抬头亲他,笨拙地、温柔地用唇摩挲着唇,他坚定地说:“我不希望你死,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司空骞退开一点,摸了摸白鸢的脸,笑了,“是谁看上了谁啊。”
  白鸢没想到他还记得那句调笑之语,顿时脸色涨红,不敢看他。司空骞叹了口气,双手锢住白鸢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一搂,下巴抵在他肩上,呼吸就在他耳畔,“以后别说这种话了。也不要喜欢我。我不是好人。”
  他说完就松开了白鸢,转身蹲下,慢慢拨开沈府的那堆东西,“你知道折枝教为什么叫‘折枝’吗?”
  白鸢只觉得自己被他气息喷过的耳朵发烫,司空骞的重量好像还倚在他肩头。他看着司空骞肩宽腰窄的背影,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怎么能不喜欢呢?
  司空骞没有等到白鸢应声,兀自接着说道:“我家后院有个小池塘,塘边有一种树,叫‘仙云堕’。仙云堕春天发芽抽枝,夏秋长势喜人、欣欣向荣,一直到冬天池塘边都会有一大蓬绿荫。它会在冬天落了第一场雪后开花,花谢后就枯死。仙云堕以四季为轮回,枯死便是彻底死了,它只能人工栽植,夏天折枝保存后,春天再栽回去。我就看到我娘每年夏天都折些它的枝,第二年春天再一枝一枝栽回池塘边。仙云堕的花很漂亮,大团大团的白色,看起来很柔软,特别香。我娘说我小时候,分不清雪和仙云堕,总以为那是雪,还喊好香好香的雪啊。可那时候大概太小了吧,我都不记得了。”
  说到蒋叔没有跟他们回来时,司空骞的心是狠狠一坠的。他无法用言语形容那时心情的微妙,并不多么悲痛——他经历过更大的哀恸,但负疚感却像海水,再一次淹到了口鼻处,让他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知道他不在了,以折枝教往日的作风,在江湖上会不太好过,但没想到华景盟的速度竟如此之快。倘若不是裘霜质找到了这地方,青黎折枝教所在之地暴露,这些人恐怕没一个会活着出来。想到那样的后果,他便觉得害怕。他还记得自己十七岁时,嫌在家无聊,想要出去见见世面,母亲便把他送到了她义兄家,他几乎乐不思蜀地过了两个月,再得到消息赶回家中,看到的却是满院血流成河。
  他想过无数次,甚至想,倘若那时候自己在家,和他们一起死了也好。或者……让妹妹活下去吧,她那时候才九岁,还没有看过这大千世界万分之一的美好。他抱着尸体痛哭流涕,从那一刻起,他便已随着家人死去了一部分,剩下的不过是靠仇恨支撑着。
  司空骞一直觉得,自己是背着他的家人、亲友、仆从的命活下来的。这些人命沉甸甸压在他肩头,让他愈加沉默、愤怒、扭曲。而如今,他肩上的人命又添了数目。他用砸东西来抚慰心中的郁结,沈寄傲不止一次说过他幼稚;他真的将仇人大卸八块,沈寄傲却会慷慨赞一句痛快。他能察觉到,沈寄傲尤其磊落坦荡,但不是磊落坦荡的好。江湖上到处有沈府的传说,有人说沈神医菩萨再世,有人说沈寄傲是个虚伪小人。司空骞相信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沈寄傲亦正亦邪,做事全由心情,司空骞有时候真的羡慕他。
  他有点遗憾,自己竟没能杀掉孟容光。不过一切还来得及。
  眼前华丽的刀剑杂乱堆着,其中庭梧凤刀太惹眼了,司空骞一眼看到,将它抽了出来。兵器相擦的声音刺耳,隔壁的鸡鸭一时间扑腾起翅膀咯咯嘎嘎地乱叫。刀纹里凝着血,锃亮刀身散发着如有实质的寒气,与司空骞手掌相触的刹那,发出低沉的嗡鸣。
  他回过身,便见白鸢有点呆呆地看着他,小声说:“我好像没见过仙云堕。”
  司空骞说:“我离家之后也没见过了。”
  他最后一次看到仙云堕,翠绿葱茏的枝叶上凝着血,中间开出一个个雪白的骨朵,薄薄的雪缀在叶子上,也被染红了。
  白鸢小心翼翼道:“你不要太难过呀。”
  司空骞能看懂他眼里的关心和安慰,他觉得这个小孩儿大概真的没有吃过什么苦。他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学会不信任任何人了,他摒弃了温情和善良,一个人忍受痛苦,一个人追寻仇敌。那年他从衣上香楼下路过,抬眼见到锦胥的那一刻,心神震颤,恨不得立马将她碎尸万段。但他忍了。他从母亲梳妆镜的残影里看见了三个人,另两个的下落还没一点蛛丝马迹呢。他还记得他那时候在衣上香附近找了间又脏又臭的简陋客栈住下,那两日他的胸膛被复仇之火灼烧得发疼,他反复告诉自己要克制、冷静,终于过了几天,他确认自己足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后,去衣上香连点了好几天锦胥,起初只与她谈谈天,看她跳舞弹琴罢了。锦胥对他很好,甚至到了后来,她眼里的爱慕都要溢出来。可他只觉得恶心。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沈寄傲。
  “走吧。”他朝白鸢笑了笑,想牵着他,手伸出去一点,又收了回来。
  沈寄傲大抵有些喜欢锦胥,只是锦胥到底是个妓`女,沈寄傲自认为看出了司空骞的心思后,慷慨大方地将锦胥“让”给了他。
  那个时候司空骞十九岁,还不是很能忍辱负重。从前他与女子相处都以礼相待,也从未去过烟花柳巷,家破人亡前,也对日后要相伴一生的人有过幻想,而当锦胥温柔地替他脱去衣物、抱着他、亲吻他时,他嗅到了她身上的胭脂香气。庸脂俗粉。他想到这四个字,又倏然想到了仙云堕。他怎么能跟害死自己家人的一个妓`女苟合?他翻身把锦胥压到身下,用残存的理智说了句软话,尔后起身穿好衣服,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冷茶。衣上香的茶都泛着甜腻。
  此后几日,他们暧昧处之。他愈发觉得自己无法伪装下去,也讨厌锦胥温柔小意、见到他就雀跃欣喜的模样。他把锦胥的那栋小楼搜了个遍,有价值的东西太少了,最终他还是听了沈寄傲的建议,跟他讨了点药,下在给锦胥的酒里,趁她神思混沌,一点点审问出当年始末,以及幕后真凶。审到后来,她哭了。整个过程里,她一直在回答,只在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他面无表情地答了,然后看到锦胥香腮带泪,竟慢慢地笑了,像是恍然大悟,又为此歉疚。她说:“是我对不起你。”可司空骞并不稀罕她的道歉,她的道歉也无法挽回他父母姊妹的性命。他还是杀了她。
  沈寄傲拿锦胥打趣过他几次,他不反驳,却也不耐烦他提。后来他们分道扬镳,只暗中书信来往。得知司空骞最大的仇家是金缕殿,或许还包括续竹山庄后,还是沈寄傲建议他收拢人才,建个组织,才好和他们分庭抗礼。
  白鸢跟在他身后出了棚屋。
  司空骞总觉得白鸢熟悉,那日他问了出来,被白鸢一句调笑堵了回去,却无法消除他心中的疑虑。他娘常说他长了双招桃花的眼睛,神态稍柔和些,便像在笑,欲说还休,欲迎还拒似的。可他与白鸢的相识甚至比不上他与锦胥,他与锦胥是嫖`客与妓`女,这关系还有几分可供遐想,唱出戏或许还有人爱看,可他跟白鸢算什么?强`暴者与被强`暴者?要不是他清楚灵兽化人的故事仅存于上古,还不知真假,简直要怀疑白鸢是被他少年时机缘巧合救下小兽,长大后来报恩的了。名字也像,“白鸢”,大约不是走兽,是飞禽吧?那夜他情之所至,叫了他一声“鸢儿”,现在想来,忍不住觉得微微发涩。
  沈寄傲半真半假地问过他好几次,是否真的动心。动心又如何?他没多少日子好活了,而白鸢风华正茂,家世应当不错,本不该遇见他,更不该与他纠缠不清。他十九岁时一腔仇恨,仇人的爱是不屑要的,不仅不要,还得踩上两脚,碾碎她的心,再夺去她的命。而白鸢的十九岁……竟会对一个伤害他的人这么好。一开始他以为白鸢愿意做他的药,只是为了最终能离开他,可这些日子,他的眼神与亲密举动好像都在明明白白地宣告他反常地恋慕他。他觉得白鸢傻得可笑,又莫名有些怜惜这样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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