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从天河里冒出头来,便看见垂在水边的一段蓝色的衣袖,接着看见坎水望过来,赶忙又擦了擦自己的脸,这才回到岸上。
“我来是与你说,要回仙道,先要舍弃了一身妖骨,”坎水开门见山,“剔妖骨犹如千刀万剐,不是寻常能忍的……”
“没关系!”白莲花出口才发觉自己打断了坎水,又小声道,“剔妖骨,会死吗?”
坎水道:“不会。”
他说话极为简洁,好像有什么心事,白莲花看得出来,又不敢多问人家的私事,便只表决心:“不会死我就不害怕的,我不知道能不能忍住,但是我愿意!”
坎水嗯了一声:“今天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明早来找我。”
白莲花道了谢,便站在原地目送坎水。
坎水却又转过身来,微微皱眉:“不跟我来?”
“啊?”白莲花愣了,拘谨地指着一旁的天河道,“我,我不是睡水里就可以吗?”
坎水眉头舒展开来,似是闻声想笑,他指着不远处一座宫殿:“虽说我掌管天河,但栖身之所还是有的……离火经常让你在水里过夜吗?”
“没有没有……”白莲花急忙摆手。离火虽然言语不太友好,但是绝对没有虐待它。
坎水没听它再细解释,便又善解人意地道:“去我那里可能不太习惯,还是回离火宫吧,离火这段时间都不在,你不用紧张。”
“诶……”白莲花愕然,它下意识要问离火去哪了,又闭了嘴。
坎水略一点头,匆匆地走了。
白莲花试探似地回到了离火宫,直到确定离火不在之后,脚步才踩实了。像是被天敌追赶久了,此时得知能有一段时间可以不用提心吊胆,整朵花都喜悦轻松得不行。它在床上打滚,把自己埋在云朵一样柔软的被子里。
它一开心,整座宫殿的角落和墙壁边都开出白色的莲花来,若有若无的清香充溢着每一寸地方。
坦白说,白莲花其实很喜欢离火宫,爱屋及乌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
白莲花这一晚睡得很安心很沉,以至于第二天揉着眼睛起床时,发觉自己睡过了头。
迟到是最没有礼貌的行为了,白莲花一下子慌得手心里出了汗,一路跑到天河边,看见坎水的身影时,才扶着膝盖大喘气:“神尊,我……”
坎水有些歉意地笑了笑:“不用这么急,我本来打算先带你去玉兔那里取一些止痛的药,但玉兔一大早出了门,今日都不在。我担心你受不住,我们明日再解决妖骨的事,可以吗?”
可想而知白莲花又感激又感动,结结巴巴的:“好,好……其实我也不是很怕疼,我可能有点怕……”
坎水笑道:“别担心,我答应了离火会照顾好你的。”
白莲花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睁着大眼睛,听明白后耳朵先红了,嗫嚅着想辩解,却又说不出一句恰当的话。
“那……”白莲花福至心灵,看着坎水要离开,嘴巴一张,便道,“那个……情书……”
“情书?”坎水想了想,又笑着摇头,“离火下凡之前,帮别的仙女拿了一封情书给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归墟。
水息沉沉,离火被压制得光是站着都费力,他靠坐在一方巨石旁,尽量不让自己的神息有什么波动,以免引来水息变本加厉地镇压。
那颗莲子躺在他身边,随着无声的暗流微微地晃动,看着倒是乖乖巧巧的模样,叫离火想起白莲花来。
站在他面前低着头,红着眼睛瘪着嘴,却又不敢哭出来。
离火这么一想,后腰被冰锥钉进去的地方便隐隐作痛。
忽又想到,他一百年都要呆在这个鬼地方,白莲花又没用又软弱,这段时间里要是被谁欺负了,岂不是只会自己藏起来哭?
……
离火便急躁起来,忘了身处之地,一下子站起身来,紧接着就被水流不容抗拒地推得退了好几步,简直像谁一巴掌把他拍了回去。
“在此地还不知轻重?”
离火抬头看见了坎水。
他不费什么力气地把离火周身的水流引到一边,接着冷冷地道:“妖族和神族的约定以师父的死亡为代价,眼下被你肆意妄为用来给一个小莲花泄愤。她不在了,便不配叫你尊重了,是这样想的吧。”
想来是天帝令下得急,离火又走得急,坎水彼时只惦记冰锥钉仙骨的残忍,此时才匀出来空教训师弟。他一向温温和和,却不想真生了怒连离火都有些头皮发麻。要是白莲花也在,便能悟到,离火说话不中听这本事也许是师门遗传。
离火沉默不言地垂头跪下,动作间又牵扯得额头出了细细的冷汗。
坎水瞥了他一眼:“我明天帮小莲花剔妖骨,寻常妖怪疼到魂飞魄散也是有的,更别说它。我暂时诓它说玉兔那里有止疼的药。”
离火脸色白了,慢慢仰起头:“……它肯定受不了……”
坎水定定地看着他。
“我来吧,”离火终于道,“把那些疼痛移到我身上。”
“我就知道,”坎水哂笑,看起来像是气的,“本来除了你也落不到旁人头上,就当长记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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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倒神仙水的熊孩子
次日,坎水带白莲花去玉兔那里取了药,又带它回到天河边。
白莲花紧张万分地吞下药,做好了心理准备。坎水在它背后打坐,不知道待会要怎么给它去妖骨,白莲花直觉他会拿着一把刀子从自己身上剜一块骨头下来。它紧紧地闭上眼睛,不敢睁开,手指抓紧了委在地上的衣裳边。
“除了妖骨之后,需要很长的时间修炼出完整的元神,就跟当初你在人间是一样的,”温和的声音响起,“如果舍弃掉残缺的这一部分元神,从新来过,会更容易一些。相当于重活了一次,之前的事情都不会记得,也不算数了。”
白莲花倏然睁开了眼睛,来不及深思就连连摇头:“不要。”
它看不见,坎水手里握着一把细细的光芒,利如剑刃,虚虚地比了比白莲花身后的位置:“今年的仙籍已经满了,你也只能到明年再申请了。本来我还可以帮你转圜一下,但天帝很记仇,恐怕行不通。”
“我会好好修炼的,”白莲花坚定地道,后面的话却声音放得极低,“神尊他不喜欢妖精对不对?”
坎水正在挑准妖骨的位置,没有接话。
要是我也变成了神仙,他就会喜欢我了吧,白莲花心里这样憧憬。它默默地想着,一点也没有感觉到那一道白光刺进了身体。
“他对妖族没有偏见,”坎水道,“要是你知道他小时候什么样子,大概就不会被他气哭了……”
坎水说的是离火一百岁的时候,嫦娥送了后土一篮子琉璃瓶,里头的液体具有十分好的保养功效,因为没有正规名称,便粗暴地称作神仙水。后土放下篮子去给嫦娥道谢,回来年幼的离火便喜滋滋地跑到她面前,拽着后土的裙角说自己帮她把白开水倒进天河里了。后土眼角一突,狂奔到天河边——琉璃瓶在天河边排了一排,正咕嘟嘟地冒水。
“后来呢?”白莲花忍不住扑哧笑了。
坎水的脸色温润宁静,手上却提着“刀子”慢条斯理地按着鲜红的血肉,剜那根细细的妖骨,乍一看有种诡异的变态感。
“后来,被师父吊在天河边打了好几顿,哭得一塌糊涂,眼泪淹得天河水位上涨了三寸,”坎水声音里有笑意,“比不得你水淹地府。”
“……”白莲花羞赧不已,却还想听更多,便捂着脸颊,悄悄地竖起耳朵。
“好了,”坎水道。
白莲花因为没有任何感觉,所以还愣着。
坎水又给了它一堆不要钱的仙丹,叮嘱它好好修养这点微弱的元神。白莲花抱了满怀,欲言又止。
“还想听他的事?”坎水道。
“啊不,不是……”白莲花矢口否认,“我……我觉得很奇怪,一点都不疼。”
坎水没说什么,眼神稍稍黯了些。
剔除了妖骨之后,白莲花的法力弱了很多,可能因为只剩下一点无法定性的元神,它觉得自己整朵花轻飘飘的,好像要化成烟散去一样。
不过坎水没有骗它,既然没有死,那就意味着新生。
白莲花很知恩图报,便先去找玉兔道谢。
玉兔一脸茫然:“我给你的不是一把糖吗?居然是止疼药?”
白莲花不明所以,仍然乖乖地道谢:“吃了一点都不疼的。如果需要我帮什么忙,请尽管开口……”
玉兔的表情很明显怀疑兔生,他摸着下巴眉头紧锁,忽而一拍手:“有了,我们去打哮天犬一顿,就知道了。”
白莲花懵懵地跟着玉兔,穿过天河上的小桥,找到了正在换毛的哮天犬。
“嗨,哮天犬,”玉兔说。
哮天犬“嗷呜”一声以示回应,接着被踹飞了出去。
玉兔拍了拍手,又把哮天犬拖回来,往它嘴里塞了一把“止疼药”,耐心地等哮天犬把药咽进肚子里发挥作用。
白莲花咽了咽喉咙,它头一次见到兔子打狗,还不太能接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