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柜上摆着全是外文的化妆品,书桌上摊开了一本巫连小时候的作业册,被人用镇纸小心翼翼地压着,纸上还有湿润的小圆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泪痕。书桌边上的椅子里挂着女士外套,明明刚刚入秋,却已经拿出了厚重的羊毛外套,到处都是违和感。
裴楚在房间的中央站了一会,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慌感。巫母在经历了这么多至亲之人的死亡之后,竟然还有勇气独自一个人在过世的儿子的房间里生活么?
他勉强压住那股强烈的不适,以最快的速度把房间第三次搜查了一遍,包括那台至今没有人碰过的电脑。一圈下来没有任何蓝野霖说的视频的痕迹,连U盘这种能够保存数据的东西都没有。裴楚有些不安定地绕着房间走了几圈,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打开门想去巫赫的房间里喝杯水。
这一开门,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楼走上来。两人在同时看到了对方,都愣了一下。
气氛有些微妙。巫赫率先打破了沉默,很自然地笑道:“真巧。”
裴楚尴尬地“啊”了一声,也不知道说什么,也说了一句:“是挺巧的。”
巫赫从楼梯口走到他身边,顺手打开了他身后自己卧室的门,看了一眼他手里还拿着的那个钥匙,轻声道:“找什么?我帮你。”
“……”裴楚下意识地握紧了那个钥匙,他觉得有点不对,不是因为巫赫说的话,而是巫赫靠近之后他整个人都变得有些奇怪,又说不上哪里奇怪,只是觉得有些微妙的心悸,还有轻微的耳鸣,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陌生感,他们明明才一个上午没有见面。
巫赫没有等到他的回答,进去倒了两杯茶:“那先休息一会吧,这个时间点,还没吃饭吧?”
“喝了绿豆汤,”裴楚说着,巫赫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巫赫的手。
巫赫回过头来,深色的瞳孔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裴楚皱了皱眉,那股奇怪的感觉又一下子消散了,好像刚才只是他的错觉一样。
“怎么了?”
裴楚松开了他的手,觉得自己最近可能有点压力太大了,摇摇头,道“没什么。你突然回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巫赫按了床头的对讲机,让管家做两碗面上来,在他曾经接受治疗时经常会坐的那张沙发上坐下,看上去有点儿累。
“王管家今天跟我说,我妈最近有点不太对劲。”巫赫这句话说得很平淡,“老爷子去世之后她一直有点不太对劲,我回来看看她。”
裴楚想起了巫连房间里巫母留下的痕迹,那股不安加深了。
“我在巫连的房间看到了她的衣服。”裴楚只道。
巫赫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有些古怪地笑了笑,缩进沙发里,仰着头有些脆弱地看着裴楚的脸,张开双臂,道:“抱一下我吧,老师。”
裴楚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要求,但还是弯下腰,用力地抱了他一下。巫赫抱上了之后就不撒手了,把脸整个埋在他肩膀上。
“今天上午政府那边来人谈合同条件。”巫赫说,“所有人都像是在谈生意一样谈着你,我从头到尾都很暴躁,就一直在想,如果你在就好了。”
裴楚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很自然地贴了一下他的脸颊:“没关系,这周做完手术就好了。”
巫赫在裴楚的锁骨处咬了一口,裴楚能够感觉到他下嘴很重,但很快就收回了力度,似乎是后悔了,像小动物一样温柔地舔了几下。
裴楚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好像巫赫在向他撒娇。
“你在巫连房间里找什么?”巫赫又问他,“我帮你找。”
裴楚不想瞒着他。他知道巫赫已经猜到了很大一部分,只是两人都不说,谁也不愿意把那层纸捅破了而已。
“一个视频,”裴楚说,“关于巫连的,也许是他的……遗言视频。”
巫赫抬起头,重新靠进沙发里,皱起了眉。
“怎么?”
“你确定有那样的东西?”
“不确定,但是可能性很高。”
巫赫没有说话。管家送了面上来,两人吃了面,巫赫脸色看上去不太好,让裴楚在房间里坐一会儿,自己离开了房间。裴楚能够听到他上楼的声音。
这一走就走了快一个小时,裴楚有点等不下去了,出门去一楼问一下管家,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巫赫站在客厅里面,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着大衣的女人。
几周不见,巫母似乎又瘦了。她本来身材就很小巧,穿上大衣之后整个人都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眼睛也凹了下去,眼睛下带着不太明显的深色。但即使这样,她依然坐得端庄,脸上画着无可挑剔的淡妆,微微抬着头看巫赫的样子气场十足,似乎在轻言细语地训着他,隔得远了,裴楚听不全他们说话的内容。
巫赫安静地在边上听了一会,看上去有些焦躁地往厨房那边走。巫母提高了音量,叫了他的名字“巫赫!”
巫赫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整个肩膀都微微地耸了起来,背对着巫母站了好几秒,最后还是回到了她的身边,一句话也没说。
气氛太压抑了,比他第一次来这个别墅里时还要压抑。裴楚没有去插手他们母子之间的事情,重新回到房间里。大约过了半小时,巫赫进了房间,已经把自己的情绪处理过来,至少看上去一派平静。裴楚也没有提,只道:“找不到就算了吧,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
巫赫给了他一个U盘,然后从一边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
“在我妈房间里的保险柜里。”巫赫说,“这个本应该给我的视频,被她藏了这么多年。”
裴楚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了巫赫一眼。
巫赫半垂着眼,那样子看上去有点儿落寞。
“趁着她还没发现拷过来吧,不想再刺激她了。”
“你们……”裴楚斟酌着,把文件拷进巫赫的电脑里,“你们都把家庭和亲人理解错了。”
巫赫苦笑了一下,带上门,接过裴楚手里的鼠标:“陪我看看吧。”
电脑屏幕闪烁了一下,突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盆栽。有人似乎在调整摄像头,画面的焦距模糊了又对准,画面晃动着,又一个转换,毫无征兆地跳出了一张英俊的脸。巫连对着镜头笑着,挥了一下手,说:“Hi”
镜头里的他已经很瘦了,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还穿的是宽松的T恤,比今天的巫母还要空荡荡,像一张薄纸。但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还不错,眼睛很明亮,一直在笑着,在什么地方坐了下来,镜头也随着稳定了下来。
他的脖子上还挂着那块玉,被红绳子串着,明晃晃的。
“Hi,巫赫。”视频里的巫连又道,“你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死了。”
裴楚心一跳,屏幕上那张脸反而很开心地笑了好几秒,似乎自己说了很奇怪的话。
“这句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总感觉怪怪的,好像在拍电影一样,”巫连说,“好吧,总之是这样一件事情,我要死了,但是还想跟你说几句话,几句我跟你面对面的时候反而说不出口的话。”
巫赫在裴楚身边坐了下来,用力地抓住了裴楚的手。他的手心冰凉,带着潮意,还在微微发抖。
“本来我应该一言不发的去死……”巫连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笑意有些淡,又很快恢复了之前的明媚,“但我显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洒脱。这么说可能有点肉麻,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有所牵挂的人,我看着你出生,那么小的一团,然后慢慢长大,长得比我更高,更强大……”
巫连的目光微微下垂,神色看上去很温柔:“我一直是不相信血缘这种东西的,我恨透了自己身上流的血,还有这个散发着腐味的家和整个扭曲又阴暗的观象师群体。但是你出生之后,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东西。我们身上流着的明明是不一样的血——我相信这么聪明的你早就知道了吧——却有了相同的伤痕,相同的命运,相同的缺陷。在我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里,我曾经有过很多很疯狂的计划和想法,到了今天,脑子里反而都是你第一次叫我哥哥的样子,短手短脚的,嘴边还带着奶渍,抱着我的腿叫哥哥,单纯美好得像一张白纸……”
“我有做过详细的计划,怎么把你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好好的保护起来,但是你看上去比我更有主见,也比我更坚强乐观。十六岁生日的时候,你学会怎么完美控制自己的情绪外泄时,我感觉到了,我是没有资格来做这件事情的,你总有一天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来完成这项任务。”巫连伸手,轻轻地摸了一下镜头,在上面留下了细微的指纹,“也是那个时候,我对这个世界有了一点别的看法。”
“所以今天我决定去死。”巫连又笑了一下,“今天天气很好,外面天湛蓝湛蓝的,阳光也很明媚……”
镜头又开始晃动,巫连走到了窗户边上,那是他的卧室,他拉开了窗帘,盛夏的阳光顿时洒了一地,把整个屏幕都点亮了,同样也点亮了那张消瘦的脸。巫连闭上了眼睛,安静地享受了几秒这温暖的阳光,在镜头里看上去美得如同无暇的天使。